宮牆琉璃瓦上的霜花映著殘月,楊莉莉蜷縮在鳳儀宮冰涼的地磚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青玉扳指。那是先帝登基時親賜的信物,如今扳指邊緣已被歲月磨得溫潤,卻磨不平她心底翻湧的恨意。
二十年前,她初入宮廷時不過是揚州鹽商之女,鬢邊彆著朵素白茉莉就被選入東宮。彼時太子看她的眼神,比江南三月的煙雨還柔:“莉莉,待我登基,便封你做皇後。” 可當她捧著繡著並蒂蓮的嫁衣踏入宮門那日,才知道太子早已納了宰相之女為側妃。紅燭搖曳的洞房裡,她獨自對著銅鏡卸下珠釵,發間茉莉香混著脂粉氣,在寂靜中漸漸冷透。
登上皇後之位那日,鳳冠壓得她脖頸生疼。金步搖隨著她行禮的動作叮咚作響,滿朝文武叩拜的山呼聲裡,她看見側妃眼底藏不住的妒火。她以為自己熬出頭了,卻不知這隻是噩夢的開始。誕下嫡子當夜,產婆抱著渾身青紫的嬰孩跪在她床前,說是早產難養。楊莉莉顫抖著伸手去摸孩子冰涼的小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在口中散開。她永遠記得側妃假惺惺來探望時,袖口若有若無的藏紅花香氣。
權力的爭鬥像蛛網,將她層層纏住。她開始學著狠辣,學著算計。當側妃的兒子被立為太子,她表麵上笑意盈盈地送去玉如意,轉身卻在暗處布下殺局。可當她終於除去所有障礙,扶自己的養子坐上皇位,換來的卻是 “太上皇” 這個冰冷的頭銜。
新皇登基大典那日,楊莉莉站在垂花門外,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頭戴冕旒,身姿挺拔如青鬆。本該是欣慰的,可他轉身看向她時,目光裡卻帶著疏離。“母後操勞多年,該在後宮安享清福了。” 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深潭,卻讓楊莉莉渾身發冷。她這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他登上皇位的墊腳石。
被軟禁在鳳儀宮的日子,比冷宮還難熬。每日清晨,宮女端來的膳食越來越寡淡,曾經絡繹不絕的請安隊伍早已不見蹤影。她望著銅鏡裡日益蒼老的麵容,眼角的皺紋像蛛網般蔓延,鬢角也添了幾縷白發。那些曾經對她諂媚討好的妃嬪,如今路過鳳儀宮都故意抬高聲調,說些含沙射影的話。
中秋夜,她偷偷爬上宮牆,望著遠處萬家燈火。曾經,她也是揚州城裡嬌俏的少女,跟著父親去逛燈會,吃著桂花糖糕,看漫天煙花綻放。可如今,她被困在這四角天空下,連自由都成了奢望。寒風卷起她單薄的衣裳,她抱緊雙臂,淚水無聲地滑落。
更讓她痛心的是,新皇開始清算她的勢力。那些曾與她共患難的親信,不是被流放邊疆,就是被賜死。她跪在養心殿前求見,額頭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響。太監出來傳話:“太上皇請回吧,陛下正在批閱奏折。” 她抬起頭,額頭上已是鮮血淋漓,卻換不來新皇的一絲憐憫。
深夜,她常常被噩夢驚醒。夢裡,那些被她害死的人張牙舞爪地向她索命。她蜷縮在床榻上,渾身冷汗濕透寢衣,卻無人可訴。曾經的榮華富貴,如今都成了枷鎖,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有時,她會想起先帝。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在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莉莉,這輩子虧欠你太多。” 可再多的虧欠,也換不回她逝去的青春和真心。她守著空蕩蕩的鳳儀宮,守著那些塵封的記憶,在孤獨中慢慢枯萎。
冬至那日,宮外來了個雲遊道士。他說能看透人心,楊莉莉鬼使神差地將他召進宮中。道士盯著她看了許久,緩緩開口:“施主心中執念太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她冷笑一聲:“我早已在這苦海中沉淪,何來回頭?” 道士搖頭歎息:“執念傷人傷己,施主若放不下,終是作繭自縛。”
道士的話像一根刺,紮進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她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究竟是從何時起,她變得如此麵目全非?是從失去孩子那刻?還是從踏上權力爭鬥之路開始?她不知道。隻覺得這一路走來,滿是鮮血與謊言,而她早已迷失了自己。
年關將近,宮裡張燈結彩,熱鬨非凡。唯有鳳儀宮冷冷清清,仿佛被整個世界遺忘。楊莉莉坐在窗前,看著宮女們忙著打掃庭院,準備年貨。她突然想起自己初入宮時,也是這般期待過年。那時的她,天真地以為隻要討得太子歡心,就能一生順遂。
一陣寒風吹過,燭火搖曳,楊莉莉的影子在牆上忽明忽暗。她拿起案頭的剪刀,剪下一縷青絲。曾經如瀑的黑發,如今已失去了光澤。她將發絲小心翼翼地收進錦盒,那是她對過去唯一的紀念。
新皇終於想起了她。他帶著皇後前來探望,身後跟著一群宮人,排場極大。楊莉莉強撐著起身行禮,卻被新皇攔住:“母後不必多禮。” 他的語氣依舊疏離,卻多了幾分客套。皇後獻上親手繡的錦帕,笑容甜美:“這是兒媳的一點心意,還望母後喜歡。” 楊莉莉看著那精致的刺繡,恍惚間又想起自己初為人婦時,也曾這般討好先帝。
寒暄幾句後,新皇說起了正事。他要將鳳儀宮改建成佛堂,讓楊莉莉搬去偏殿居住。理由冠冕堂皇:“母後一心向佛,此處改建佛堂,正合母後心意。” 楊莉莉看著他侃侃而談的模樣,突然覺得無比陌生。那個曾經在她膝下撒嬌的孩子,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冷酷的帝王。
她沒有反抗,隻是默默點頭。當宮人開始搬離她的東西時,她站在一旁,像個局外人。那些承載著她半生回憶的物件,被隨意地打包帶走。她最珍視的先帝畫像,也被取下,落滿了灰塵。
搬進偏殿的那日,天空飄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覆蓋了宮牆,也覆蓋了她的過往。楊莉莉坐在狹小的房間裡,聽著外麵的風雪聲,突然覺得心裡前所未有的平靜。也許,這就是她的宿命。她這一生,為了權力機關算儘,到頭來卻一無所有。
夜深了,雪還在下。楊莉莉躺在簡陋的床榻上,望著窗外的月光。她想起道士的話,也許放下執念,才是真正的解脫。她閉上眼睛,在回憶與現實的交織中,漸漸沉入夢鄉。夢裡,她又回到了揚州城,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在花燈下笑得燦爛……
偏殿牆角的苔蘚在春雨中瘋長,楊莉莉用銀簪挑開蒙著蛛網的窗欞,黴味混著潮濕的空氣湧進來。自搬進這陰冷的屋子,她的咳疾愈發嚴重,每日清晨都要對著青瓷痰盂吐出幾縷血絲。宮女送來的湯藥總是溫吞的,她嘗得出藥渣裡摻了安神的朱砂 —— 新皇怕她夜裡噩夢囈語,泄露當年秘辛。
“太上皇,皇後娘娘送來春茶。” 宮女捧著描金漆盒跪在門檻外。楊莉莉望著盒中翠色的龍井,忽然想起自己做皇後時,每年清明都要派人去杭州監製明前茶。那時她親手衝泡的茶湯,能讓先帝連著飲三盞。如今這茶,不過是皇後彰顯賢德的道具。她冷笑一聲,隨手將茶盞推到桌角,青瓷與木桌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響。
深夜,楊莉莉被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驚醒。她屏住呼吸,透過雕花屏風的縫隙望去,隻見月光下閃過一抹熟悉的身影 —— 是當年幫她處理側妃之子的老嬤嬤。那嬤嬤佝僂著背,正將一個油紙包塞進牆角的磚縫裡。楊莉莉渾身發冷,當年為了封口,她明明已經賜死了這個心腹。
待嬤嬤離開後,楊莉莉顫抖著挖出油紙包。泛黃的宣紙上,歪歪扭扭寫著:“太子之死,另有隱情。” 字跡被水洇得模糊,卻像一記重錘砸在她心上。她蜷縮在冰涼的地磚上,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年太子突發惡疾,太醫們束手無策,她親自煎藥侍奉,卻在太子咽氣後,看到側妃絕望而怨毒的眼神。難道
第二日,楊莉莉強撐著病體求見新皇。養心殿前的漢白玉台階被烈日曬得發燙,她跪在階下,額頭貼著滾燙的石麵:“陛下,老身有要事相奏。” 太監尖細的嗓音傳來:“陛下正在接見吐蕃使臣,太上皇請回。” 她望著緊閉的朱紅宮門,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先帝也是在這裡,握著她的手說:“待我君臨天下,定不負你。”
回到偏殿,楊莉莉發現藏在枕下的密信不翼而飛。牆角的磚縫被重新封好,仿佛昨夜的一切隻是幻覺。她瘋狂地翻找著房間,卻在梳妝匣底層摸到個硬物 —— 是枚刻著龍紋的玉佩,正是當年太子貼身之物。玉冰冷刺骨,她攥在掌心,任由尖銳的邊角劃破皮膚,血珠滴在繡著並蒂蓮的錦緞上,暈開一朵朵紅梅。
入夏後,宮中突然傳出流言,說偏殿鬨鬼。宮女們躲在廊下竊竊私語,說每到月圓之夜,都能聽見楊莉莉在屋裡與人爭吵,還有孩童的啼哭聲。楊莉莉倚在斑駁的門框上,看著那些驚恐的麵孔,突然放聲大笑。笑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卻驚不醒這荒唐的宮牆。
“太上皇,該喝避邪符水了。” 新來的小宮女捧著陶碗,眼神裡滿是畏懼。楊莉莉盯著碗中漂浮的黃紙,突然揚手將符水潑在宮女臉上:“滾!都給我滾!” 她抓起梳妝台上的銅鏡,狠狠砸向地麵。鏡麵碎裂的瞬間,她仿佛看見無數個自己,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舉著染血的匕首,有的抱著夭折的孩子。
一場暴雨傾盆而至,楊莉莉赤著腳站在庭院裡,任由雨水衝刷著身體。冰冷的雨絲劃過臉頰,她分不清是雨是淚。恍惚間,她又回到了揚州老家,那年她也是這樣站在雨中,看著父親將商船的契約交給兄長。“女兒家,終究是要嫁人的。” 父親的話像一把刀,斬斷了她對自由的向往。
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宮牆上的裂痕。楊莉莉突然想起道士的話,“執念傷人傷己”。她跪在泥水裡,雙手深深插進泥土,指甲縫裡沾滿了汙泥。那些年,她為了權力,為了複仇,究竟害了多少人?太子的死,真的是她一手造成的嗎?
雨停後,楊莉莉發起了高熱。她躺在床上,意識模糊間,仿佛看見先帝向她走來,溫柔地替她掖好被角。又看見太子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奶聲奶氣地喊她 “母後”。她伸出手去抓,卻隻摸到滿手虛空。宮女們圍在床邊,小聲議論著要不要請太醫,被皇後身邊的嬤嬤製止:“太上皇這是中了邪,且由著她去。”
昏迷了三日三夜,楊莉莉終於醒了過來。她看著銅鏡裡形容枯槁的自己,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讓宮女取來筆墨,顫抖著寫下一封血書。字跡歪歪扭扭,卻字字泣血:“願以餘生,為太子超度。” 她將血書交給心腹太監,讓他務必送到寺廟。
然而,血書並未送到寺廟,而是落入了新皇手中。新皇看著母親蒼老的字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早已派人監視著楊莉莉的一舉一動,那些流言蜚語,那些 “鬨鬼” 的傳聞,都是他一手策劃。他要讓這個曾經權傾朝野的女人,徹底身敗名裂。
“傳旨,太上皇因思念先帝成疾,特準她前往五台山修行。” 新皇的旨意很快傳遍後宮。楊莉莉接到旨意時,正在佛堂誦經。她望著供奉的佛像,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或許,離開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才是最好的歸宿。
啟程那日,天空陰沉得可怕。楊莉莉穿著素色的布衣,背著簡單的行囊,獨自走向宮門。她沒有回頭,因為她知道,身後不會有任何人來送她。宮牆越來越遠,她終於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儘管這份自由來得太遲。
五台山的日子清苦,卻讓楊莉莉的內心漸漸平靜。她每日伴著晨鐘暮鼓,誦讀經文,為太子,也為那些因她而死的人超度。夜晚,她常常坐在山巔,望著滿天繁星,回憶自己的一生。那些權力、榮耀、仇恨,在浩瀚的星空下,顯得如此渺小。
然而,平靜的日子並未持續太久。一年後,宮中傳來消息,新皇病重,朝中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曾經被楊莉莉打壓的舊部,開始打著為她鳴不平的旗號,企圖顛覆新皇的統治。楊莉莉跪在佛前,淚水打濕了袈裟。她知道,自己終究還是逃不過這宮廷的紛爭。
“師傅,我該怎麼辦?” 楊莉莉向主持求教。老和尚雙手合十,緩緩說道:“一切皆因果,施主若想解脫,唯有直麵因果。” 楊莉莉恍然大悟,她決定回到皇宮,不是為了權力,而是為了結束這一切因果。
回到皇宮的楊莉莉,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爭權奪利的皇後。她站在朝堂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揭露了自己當年的罪行,也說出了心中的懷疑 —— 太子之死另有隱情。她的坦誠讓眾人震驚,也讓新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新皇看著憔悴卻堅定的母親,心中五味雜陳。他終於說出了真相:當年他為了坐穩皇位,派人篡改了太子的病曆,讓所有人都以為太子是病死的。而那個老嬤嬤,也是他暗中指使,故意留下線索,就是為了讓楊莉莉陷入痛苦和懷疑之中。
真相大白,楊莉莉癱坐在地上。她看著這個被自己一手養大,卻又如此狠心的孩子,悲從中來。新皇跪在她麵前,淚流滿麵:“母後,孩兒對不起您。” 楊莉莉撫摸著他的頭,仿佛又回到了他小時候:“罷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最終,新皇退位,將皇位傳給了年幼的皇子。楊莉莉帶著新皇,來到太子的衣冠塚前。三人在墓前長跪不起,淚水浸濕了黃土。這一刻,所有的仇恨、猜忌、陰謀,都隨著淚水消散。
楊莉莉再次回到五台山時,已是滿頭白發。她坐在禪房裡,看著窗外的青山綠水,臉上露出了安詳的笑容。她終於明白了道士的話,放下執念,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在一個寧靜的夜晚,楊莉莉在睡夢中安然離世,她的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仿佛已經見到了那些她牽掛的人。
她的故事,成了宮廷裡流傳的傳說。有人說她是惡毒的皇後,也有人說她是可憐的母親。但無論怎樣,她的一生,都在權力與親情的漩渦中掙紮,最終在懺悔與解脫中找到了歸宿。而那座曾經困住她的皇宮,依舊矗立在那裡,見證著一代又一代皇室的興衰榮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