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樁宮務,顧青都還記得,自己的生日,家中說好要出門踏青的日子……阿爹都在宮中當值,沒能趕回來。
可眼下,那幾個刻骨銘心日子的記檔裡,宮中家宴,宴請外邦使臣,出宮圍獵……竟無一處留下阿爹的名姓。
顧青不禁冷笑幾聲,一個人的痕跡,如此輕易就被抹除。
甚至連前任典禦所犯何罪,也未曾寫明。顧青頓了頓,這些記載,尚醞局恐怕不想保留,興許要去刑部,不,當年從事發到阿爹送命,隻短短不到一夜,如此手段,恐隻有皇城司。
看來還是要從皇城司的卷宗裡尋些蛛絲馬跡。阿爹究竟犯了什麼大不敬之罪,竟值得如此大張旗鼓掩蓋。
隻是此事萬不能明麵上去找景湛幫忙。無異於承認自己想翻案報仇。
顧青捏著書冊的雙手關節開始發白,沉住氣,等景湛的脾性再好琢磨些。
念及於此,顧青斂了心神,開始翻閱阿爹出事之前幾年的酒方記載。
好在這些於尚醞局是大有用處的東西,名姓雖被抹去,酒方尚在,裡頭有幾張,顧青依稀記得,阿爹當年曾提起過。
他細細翻了那幾張酒方,思來想去,沒有頭緒。
醉春樓,二樓雅間裡,崔景湛一襲玄青長袍私服,獨倚於木窗邊,眼神空洞。
他聽聞顧青升了酒人,心裡頭甚是喜悅。隻是顧青近來風頭太盛,他若登門,恐引起諸多猜疑。
他倒是等了一兩日,盼著顧青同清明那日一般,拎著酒食來看看自己。
恐怕他死腦筋的兄長,一直在琢磨酒方,心無旁騖。
這日得了空,崔景湛心裡空落落,不嗜酒之人竟想痛飲幾杯。離了皇城司出了宮,他鬼使神差直奔醉春樓。
“崔公子今日怎有空,賞光來如煙的醉春樓?”崔景湛眼神迷離之際,如煙娘子略帶慵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崔景湛依舊望著窗外,言語淡淡:“自是因著娘子此處的酒好喝,菜夠味。”
“公子這話說的,如煙還以為哪裡入不了公子的眼。”如煙不請自入,她細細看了桌上的酒菜,絲毫未動。
崔景湛這樣的人居然會有心事,他也不怕自己去曹公那處說道一二。如煙麵紗下的嘴角略微勾起,曹公有意讓自己勾住眼前之人,她正愁無處下手。
“如煙記得,公子上回來,最愛吃那道煎釀豆腐。”如煙娘子將崔景湛身側的木凳拉遠了些,施施然坐下,她輕攏起麵紗,自顧自每道菜都嘗了一口,不住點頭,“味道不錯。”
許是第一回見著如此待客的掌櫃,崔景湛終於側目:“掌櫃的,本公子付銀錢,你來吃。本公子竟不知這世上還有如此做生意的。”
如煙鬆開攏著麵紗的左手,放下筷子,側身看向崔景湛:“如今見著了。崔公子年輕有為,會在乎這一頓飯錢?”
“探事司的俸祿,不是大風刮來的。你不打算給本使上一道煎釀豆腐?”崔景湛眸中現出玩味之色。
“不知如此可算行賄?”如煙微微挑眉,他竟主動戳破了這層窗戶紙。
見崔景湛並不答話,如煙朝門外擊掌,一名紅衣侍女輕移蓮步,在如煙跟前福了福身子:“娘子,有何吩咐?”
如煙眼露笑意,在侍女耳邊小聲交代了一番。
崔景湛微微側目,煎釀豆腐,還能做出花來?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那侍女端著一個朱漆木盤,上呈青瓷注子注碗,邊上竟是一盤墊在冰渣上的醉蟹,還有一套墊在錦帕上拆蟹的玉骨器具。
溫潤與冷冽,兩股酒香交彙一處,引得崔景湛多看了幾眼:“春日何來醉蟹?”
如煙接過那盤子醉蟹,放在自己跟前。她淨了手,熟練拿起玉箝,夾斷蟹殼,殼縫開裂,冷冽酒香更盛。她揭開蟹殼,蟹膏如玉,她深嗅了口:“去年秋釀,今春方啟。醉春樓是有冰窖的。”
“青梅酒漬醉蟹,妾身最愛之食,自打掌管醉春樓後,每年秋日,都會挑上最好的肥母蟹,親手製上些,吃不完的存於冰窖,春日裡配上溫熱的杏花酒,冷冽,酥腴,實屬美事。”如煙像是吃醉了酒,她自顧自拆了一隻蟹,似是嫌麵紗礙事,她竟取下了麵紗。
黛色薄紗下,那張勾人的紅唇,終於現了出來。
如煙娘子眼波流轉,嫵媚中帶了些許傲氣,有股風塵氣,隱約卻又有股說不出口的韻味。好似誘人的豔紅花朵,引得人走近,卻發現根莖上長滿了刺。
教坊女子,街頭曲娘,大家閨秀,鄉野村婦,崔景湛自詡見了不少,心裡頭甚少泛起如此漣漪。
如煙仿佛不曾察覺他的視線,熟練地又拆了一隻,徑直放在了崔景湛跟前的瓷碟裡頭:“崔公子試試。”
“本使以為,你會命人上一道煎釀豆腐。”崔景湛並未動筷。
“往事難及,無論崔公子因何愛吃煎釀豆腐,隨時隨地都能嘗。”如煙娘子側頭勾起紅唇,“但今日是在醉春樓,妾身親手拆的春日醉蟹,何不試試?”
崔景湛嗤笑了聲:“還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揣摩本使心意。”一絲異樣從他心底劃過,如煙如此忤逆自己,心中卻絲毫沒有怒意。
顧青今日不在,不是他送的煎釀豆腐,不吃也罷。
如煙並未接話,她伸手輕撫注子,酒溫恰好。
“杏花酒,醉春樓釀的,保管不是什麼私販的禦酒。不算名貴,喝些鄉野之趣。”如煙繼續介紹道。她斟了兩杯,一杯置於崔景湛的瓷碟邊,一杯端在手中,連啜幾口,一杯見底。
崔景湛打量了她一眼,鬼使神差,他嘗了一筷子蟹膏,竟無想象中如魚肉一般的腥氣,入口酥腴,略帶冷意的口感讓人精神不少。他端起酒杯,小啜一口,溫潤暖意充斥在口中,蟹膏的餘味同酒意完美相融。
他不禁多看了如煙幾眼:“掌櫃的深藏不露。”
“公子說笑了。妾身平日裡沒什麼旁的喜好,想吃些什麼吃食,就自己琢磨琢磨。”如煙又拆了一隻,“都道蟹肉寒涼,加之冰窖月餘,如此入口才爽利。”
崔景湛並不攔著她,隻是端起注子壺柄,替如煙斟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