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溯的首要目標,是找到這個宇宙的自己,殺了她,頂替她,為她完成守護摯友的願望。想到自己要殺了自己,夏溯有些顫栗。但時至今日,這是唯一能近身守護摯友的方法。她相信另一個自己一定會理解。
夏溯大概記得悔恨嘉年華時一行人的移動軌跡。他們先是去了時沙聖壑,再去了流浪胃都。夏溯根據天空中三顆恒星的位置,推斷出三人此時在流浪胃都參加胃囊尋寶。她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當時自己看著一個生物自願跳進被恒星拉扯的岩漿縫中,很是驚訝。
後來夏溯得知,這是一個名叫淵歌者的生物所為。它們在裂隙邊緣發出多重頻率聲波,使獵物產生“回家”的幻覺主動跳入岩漿。也可以精準模仿其他生物的聲音。
夏溯趕往流浪胃都。她要在三人進入胃囊前解決自己,否則等三人進入胃囊遇到尚醫生,再前往九一的淘寶鋪,她就沒有機會下手了。
尚醫生。夏溯不由一愣。她對這個為了救活女兒而背叛人類的醫生印象深刻。夏溯的記憶開始閃回,尚醫生,守望者與永刑彌賽亞,權臣,溫樹,驚蟄與秋分。她猛地發覺不止是自己失去了摯友,她身邊還有許多人淪落至不甘的結局,許多疑問未能解開。
或許是因為失去摯友的痛太深刻,夏溯太明白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或事物的感受。她的一句話,或許就可以改變這些人的結局。夏溯明白朋友們會死在魄角手裡,在這之前他們還算安全。
此時的夏溯抱有希望,她願意嘗試扭轉所有人的結局。這個決定飽含她的善念,也有僥幸。夏溯覺得如果自己能改變其他人的結局,就也能改變傑克,安咎,宿羅的結局。她不信奉信仰,可是如今為了摯友,她願意相信累積善道可以換取他們的生命。夏溯為了他們什麼都可以嘗試。
夏溯很快抵達流浪胃都。她其實有點忐忑。她沒有百分百的信心可以在另一顆星球上悄無聲息的了結自己。夏溯想起在她,傑克,和安咎進入胃囊前,三人曾分開了一小段時間。夏溯準備抓住這個機會。
“我去拿鬼火,你們去胃囊前等我。”
夏溯望向不遠處取鬼火的站台,人滿為患。排隊進胃囊又要好久,不如兵分兩路,節省一點時間。
傑克點頭:“我們去胃囊排隊。取完鬼火來找我們。”
胃囊內部沒有光亮,因此每一個進入胃囊尋寶的生物都要佩戴一個鬼火燈籠作為光源。
夏溯走向鬼火站台。站台離胃囊不遠,在一個巷子儘頭。巷子兩側都是店鋪,亮光從敞開的店門裡透出。她快走兩步,想要快點拿到鬼火和傑克,安咎會合。
內臟被擠向內壁,夏溯的腰突然被纏住。她立刻抽出觸手,卻有什麼東西搶先一步伸進了背部的裂口。背部的肉開始蠕動,它在向人體更深處逃竄。可是伸進後背的東西不給這個機會,插進它的軀體,把它扯了出來。
它軟趴趴的身體砸向地麵,摔作一灘彩色的肉泥。夏溯用臂刃砍斷腰上的觸手,回身拉開距離。她剛回頭,全身僵住了。她看到了自己。一個和自己有著一模一樣麵孔的人類。那個人類安靜的站在兩米開外的位置,盯著自己。
夏溯的目光轉向地上的它。它掙紮著,被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類攥著。那個人類也有觸手。夏溯想要否認現狀,但麵前這副一樣的麵孔和觸手證實了這個人類就是自己。她從未感到如此慌張,她失去了觸手,想要憑借肉體和臂刃殺死另一個自己簡直是妄想。
銀色皮膚包裹著觸手,像是流動的鋼鐵。觸手攥住它,把它喂進後背的裂口。背部鼓動,夏溯的疲憊褪去,嶄新的力量啃食著她的血管,心跳撞擊耳膜。她看著另一個自己擺出架勢,鋒利的臂刃豎在身前。
“這一切都是為了傑克,安咎,和宿羅,還有我們自己。彆擔心,我一定會救下他們。”
夏溯沒聽懂另一個自己的話,她也沒時間反應。
她的聲音卡在喉管裡,血液從喉嚨上的窟窿灑出,呼吸變得斷斷續續。夏溯用觸手捅穿了另一個自己的脖子。再一使勁,另一個自己的頭顱滾落地麵。夏溯不忍讓自己死的太痛苦,長痛不如短痛,於是斬斷了她的脖子。
夏溯用觸手卷住屍體,把屍體裹得嚴嚴實實。在薩迦羅斯想要毀屍滅跡實在容易。夏溯卷著屍體來到城邦邊緣,將屍體拋進岩漿。這不是她第一次拋屍,卻還是感到絲絲心慌在胸膛裡亂踩。
夏溯不能過多停留,她趕回小巷領取鬼火,回到傑克和安咎身邊。
“你來了。”
安咎從夏溯手中接過鬼火,發現她的手指異常冰冷。明明薩迦羅斯是一個炙熱之地,岩漿溫暖著整顆星球,夏溯的手卻十分冰冷。
傑克也注意到了:“夏溯,你還好嗎?”
夏溯下意識抬頭,撞上傑克的雙眼。他的眼睛承載著永無止儘的藍,像是西洋,勝於西洋。
夏溯張了張嘴,聲音哽在了喉嚨裡。
傑克從未見過夏溯說不出話的樣子,立刻彎下自己經過改造的軀體,注視著她。
夏溯看著傑克的眼睛,越看越哽咽,想要轉頭又遇上安咎。
她最終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我沒事。我們快點進去吧,彆一會又要重新排隊。”
不等傑克和安咎過問,夏溯率先連接上繩索,滑向胃囊深處。傑克看向安咎,目光帶有探究。
“夏溯不是一個沒有分寸的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如何取得目標。如果有我們需要知道的事她一定會告訴我們,如果我們不需要知道,不必過問。”
安咎的話沒能完全安撫傑克。傑克是最先認識夏溯的人,雖然他自己不愛說話,但他很清楚彆人的行為舉止。很明顯,有什麼事給夏溯造成了煩惱。同時,傑克也覺得安咎說得對,他本不是一個會管閒事的人,但在夏溯麵前他總想了解她的心情和想法。
傑克最後放棄了刨根問底的想法。他相信夏溯。如果這件事他需要知道,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告訴自己。
三人靠滑索滑進了胃囊深處。夏溯看傑克和安咎走在身邊,並無異常,放下心來。
傑克發現夏溯一直盯著自己看。他的腳忽然陷進胃囊的肉壁,整個人被肉塊包裹。夏溯立刻伸出觸手纏住傑克的腰,把他拖回地麵。
安咎走在前麵,聽到身後的動靜才回過身。在他轉身時,夏溯已經以飛快的速度把傑克拽離胃囊的控製了。
安咎皺了皺眉:“發生了什麼?”
夏溯甩掉觸手上胃囊分泌出的粘液:“傑克剛剛差點被胃囊吞沒,不過我抓住他了,一切無礙。”
傑克的危機解除後,夏溯的注意力全在尚醫生身上。她看向腳下的窟窿,她應該就是摔下這裡砸到了尚醫生身上。夏溯覺得自己沒必要再重演一遍摔落窟窿。
她停下腳步:“我想更深處會有更好的寶物。”
安咎聳肩:“我們下去看看。”
夏溯跳下窟窿,用觸手作為緩衝,平穩落在更深一層的胃囊。傑克和安咎緊隨其後,順著肉坡滑到夏溯身邊。
“夏溯!”
夏溯轉頭,在鬼火的照映下一個頭戴器械的人類出現在眼前。就是尚醫生了。
“親愛的夏溯,你也來參加悔恨嘉年華嗎?”
尚醫生向前幾步,突然停住。他對上了傑克凜冽的目光,不再敢上前。
夏溯展露出笑顏:“是的。這是尚醫生。尚醫生,我身邊的兩位是傑克,和安咎。”
尚醫生看著冷若冰霜的二人,光學鏡轉了轉。
“看來冷冰冰的性格很吸引你嘛。”
夏溯沒有回答,隻是笑了笑。
尚醫生被夏溯的目光看的有點毛骨悚然:“既然我們這麼有緣,不如一起淘寶可好?”
夏溯正好想去見九一,於是答應了。她剛剛一直盯著尚醫生的原因是她很難想象平時這麼誇張的一個人,竟然是一個將死女孩的父親。夏溯在思考如何拯救宜生,不讓尚醫生背叛人類。不過這些先往後放放。
傑克愈發覺得不對。夏溯的行為雖然稱不上古怪,但跟之前的她不一樣。她的樣貌和性格沒變,可是傑克站在她身邊會感到不安。夏溯像是在散發腐爛的氣息。傑克很擔心。
夏溯感受到傑克探究的眼神,仰頭對他笑了笑。這一笑和傑克在角鬥場初遇夏溯時一模一樣。帶著張揚力量同時溫暖。傑克瞬間心軟了,暫時驅散了心中的不安。
在尚醫生的提議下,四人一同在胃囊內淘寶。在同樣的位置,尚醫生展開自己的風衣。風衣內端綁著好幾排專業工具,尚醫生從中挑選出一把小刀,蹲在凹凸不平的肉壁旁邊小心的切割。一片片肉被削掉,露出一個粉紫色的小角。
尚醫生迅速割掉其餘的肉,從肉壁中拔出一個盒子。他興奮的打開蓋子,盒子裡裝著好幾個乾癟的果實。
尚醫生左看看右看看:“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我一般會把淘到的寶貝全部轉賣,那些買家說不定會告訴我們果實的來曆和用處。”
夏溯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四個人四散開來,夏溯憑借記憶走到一處肉堆砌起的鼓包麵前。她用觸手捅進鼓包內,攥住裡麵的肉筋往外拔。肉筋被拽斷,鼓包散架,被夏溯甩到旁邊。一個畫像展露在眼前。
鏽跡斑斑的畫框圈住兩個生物。他們緊貼彼此而站,擁有同樣蒼白的軀體,臉上帶有若有若無的微笑。
“這是守望者。”
尚醫生越過夏溯的肩膀觀察畫像。
夏溯聽著熟悉的台詞,問出一樣的問題:“你怎麼知道這是守望者。我聽薩迦羅斯的生物地說守望者幾乎不露麵,隻有在悔恨嘉年華永刑彌賽亞的角鬥上才會前來觀戰,要不然就是調和城邦間的戰役。”
尚醫生淺藍色的光學鏡近在咫尺:“我看未必。前不久,我在母巢看見過她。”
傑克和安咎也湊了過來。
夏溯裝作好奇:“哦?展開講講?”
尚醫生也沒有隱瞞的意思:“薩迦羅斯的黑夜與地球很不一樣。恒星製造出的光斑會變為紅色,布滿天空,像是漂浮的血塊。我正要離開母巢,突然瞥見了一個僵硬蒼白的身影。身影看起來明顯不是歸屬於母巢的生物,而母巢又很排外,所以我很好奇。就躲到柱子後觀察。”
夏溯第二次聽尚醫生的話才發現他故意隱去了自己身在母巢的原因。他自己都說了母巢排外,那麼他冒險前往母巢的原因夏溯猜應該是為了宜生。
這次夏溯沒有問尚醫生怎麼確定他看到的就是守望者,反倒是安咎問了出來。倒是很符合他嚴謹的性格。
“尚醫生,你怎麼能確定你在母巢看到的生物就是守望者?”
尚醫生麵對安咎的疑問沒有氣惱:“雖然守望者歸屬於薩迦羅斯,可是我在薩迦羅斯闖蕩這麼長時間,都沒見過長得像守望者的生物。我也曾去過回廊,也不曾閱讀到類似守望者的生物的記載。身為醫生,當然得嚴謹。”
安咎看尚醫生這麼說便不再追問。
“母巢內部本就昏暗,我隻能隱約看清她的麵容。她看起來很痛苦。我本想進一步觀察,守望者卻突然回頭,差點發現我。我不敢久留,看她進入母巢中的培養穴,就離開了。”
“培養穴……”
夏溯陷入沉思。
尚醫生的話讓她聯想到了在原宇宙中滅琅與自己的談話,還有守望者和永刑彌賽亞死之前的對話。
在原宇宙,夏溯四人返回肆星後不久,滅琅便把夏溯和傑克叫來聊天。說是聊天,不過是探查四人前往薩迦羅斯的動機罷了。
當時夏溯沒有隱瞞,和滅琅說了自己是被永刑彌賽亞抓去的。至於永刑彌賽亞的動機她就不知道了。作為交換,滅琅也把薩迦羅斯的一些狀況透露給了夏溯和傑克。
“我協助慟哭推翻了熵噬。”
滅琅很坦誠。
“但母巢和時沙聖壑的戰爭我並不知情。後來我打聽到母巢和時沙聖壑早就有過幾次小摩擦。起因是母巢發現時沙聖壑搗毀了兩個培養穴。你們也知道,母巢極度生殖崇拜。他們在永燃角鬥場靠的就是交配實驗。”
“起初被搗毀的培養穴隻有兩個。母巢立刻就質問了時沙聖壑,時沙聖壑拒不承認。這件事就不了了之。再後來,被搗毀的培養穴越來越多,即使母巢加強了防備,也沒能阻止培養穴被毀壞的悲劇。於是就在你們被困在薩迦羅斯的時候,積怨已深的母巢向時沙聖壑發起了戰爭。”
“時沙聖壑當然不是母巢的對手,否則也不會成為隸屬城邦。時沙聖壑被徹底摧毀。”
當時夏溯認為時沙聖壑隻是在極力抵賴。因為證據確鑿,而對母巢有怨的城邦無非就是時沙聖壑和流浪胃都。現在夏溯改變了想法,時沙聖壑或許真的無辜。
再結合永刑彌賽亞在與守望者同歸於儘的對話。
“我沒有策劃厄琉西斯的滅亡。”
“但是你的確策劃了其他戰役。”
夏溯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守望者一直在催動城邦間的怨念,從而導致戰爭。至少時沙聖壑和母巢的戰爭是如此,永刑彌賽亞的話也證實了守望者曾不止一次策劃了戰役。
可是守望者的責任是守望薩迦羅斯。策劃戰役的行為顯然與她的職責背道而馳。
安咎很敏銳的捕捉到夏溯的遊離。
“夏溯,你是發現了什麼嗎?”
夏溯回過神,她無法向安咎和傑克訴說自己的猜想。因為它不讓夏溯講出穿越蟲洞的事,所以很多基於原宇宙的猜想她都無法說出口。
“我在想守望者為何要偷偷潛入培養穴。我聽說母巢和時沙聖壑曾有過摩擦,就是為了培養穴的事,這是真的嗎?”
夏溯將話頭拋給尚醫生。如果傑克和安咎問自己她是如何知道母巢和時沙聖壑的摩擦,她可以說是聽說的。畢竟聽聞無法對證。
尚醫生很快給出了答案:“我初來薩迦羅斯的時候母巢的確討伐過一次時沙聖壑。原因是母巢的培養穴被摧毀了兩個,並且在培養穴的廢墟中找到了時沙聖壑特有的沙石。在這之前我也聽說了兩個城邦之間一直有摩擦。”
安咎說:“這聽起來和守望者沒有任何關係。”
尚醫生點頭:“是啊。”
夏溯也無法明說,這個對話就這樣結束了。
夏溯端詳著畫像,上麵的守望者看起來更為青澀。她一手攏著身側生物的手臂,夏溯印象中僵硬的軀體不複存在。
“守望者旁邊的生物你認識嗎?”
尚醫生本來都轉身走了,此時又返回夏溯身旁,湊近了觀察畫像。
他搖頭道:“抱歉,夏溯。我不認識畫像上的另一個人。不過我準備去找的買家或許認識,她可是活了很長很長時間。她跟我說她名字就是源於活了九千一百年。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假的。她也不記得自己活了多久。每次她和彆人解釋名字的來曆,都會現場編一個理由。對她來說是一種樂趣。”
夏溯不禁想起九一和自己的解釋。
“我叫九一是因為我殺了九十一個人。”
她對這位神秘的鑒寶者頗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