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老太太何止走得不安詳?
她活著的時候,也不安寧。
老太太經曆過舊時代,娘家還是那時的大戶人家。
戰亂使得她家道中落,後來因為成分的原因無人敢娶,不得已嫁給了懶漢宋老蔫。
宋老太一個富家小姐,硬咬著牙伺候一個懶漢,又把三子一女供養成人。
十年前宋老蔫走了,宋老幺剛成家便沒有分出去單過。
一家人商量,宋老幺繼承老兩口的房子,替宋老太養老。
剛開始的時候很順利,宋老太還能乾活,替老幺家看孩子做飯。
日子過得磕巴,倒也還能過得去。
三年前,宋老太八十四那年,得了一場大病。
宋家也由此開始不安寧了。
宋老幺堅持兄弟姐妹四個一起出錢,給宋老太治病。
宋老幺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卻一致認為,宋老幺繼承房子的時候承諾給老母親養老,那就包括生老病死。
宋家兄弟姐妹四個,你推我,我推你,到底誰也沒有出錢。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也自去!
宋老太卻愣是吊著一口氣,硬生生將八十四這道坎給扛了過去。
坎兒是扛過去了,宋老太卻也失了往日的精乾,成了一個迷糊老太太。
老幺一家開始嫌棄她,往日達成的贍養協議也不做數了,時不時就偷偷把人送到幾個哥哥姐姐家門口。
宋家的哥姐哪能願意?
於是,宋老太就如同一個皮球一樣,不住在四個子女之間被來回踢。
村裡鄉裡調停無數次,四個子女都油鹽不進。
宋老太勞苦一生,到晚年卻如同一個遊魂野鬼,就這麼過了三年。
兩天前,她被上山狩獵的村裡人發現,死在了一處崖洞口。
“宋家姐弟這才把人盤回來,想著大操大辦一次,完成最後的任務。”
唐奇唏噓地講著宋老太的悲苦,話語裡滿是對宋家子女的鄙視和唾棄。
我看了看院子裡擺滿的桌椅板凳,說:“他們大操大辦,也不是真心送宋老太吧?”
唐奇說:“可不是?四裡八鄉都下了柬,就是想要最後借宋老太的名義撈一筆唄。哪有白事給人下請柬的?也就宋家這些兄弟姐妹能乾得出來。”
我笑笑沒有接話,坐齋人接活辦事,不言主家是非,靜靜來悄悄去。
占因果的活兒,越是少管閒事,才能活得越是長久。
我默默觀望了一下宋家的氣數,隻見房前屋後籠罩著厚厚一層灰霧,這家人往後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我對唐奇說:“說說屍變的事。”
提到這個,唐奇的臉色頓時就變得無比凝重,眼眸深處還有濃濃的後怕。
“宋家子女估計也想給自己掙點名聲,給翠嬸子加了二百塊錢,讓她做個唱祭。
差不多夜裡十一點的時候,唱祭接近尾聲。堂屋裡的宋家老大突然傳出來一聲驚叫,然後就血赤糊拉地跑了出來。
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宋老太就出來了。
原本瘦得隻有一把骨頭的老太太,那會兒卻變得有些強壯,她像狸貓一樣在地上爬行,一雙眼睛冒著紅光,臉上長滿了長長的絨毛……”
我聽得皺起了眉頭,這可不像是屍變成死倒的症狀。
唐奇還在繼續說:“當時觀禮的村裡人都被嚇壞了,直到宋老太找到宋家老二咬了她之後,又去找宋老三。大家猜出老太太就是專門來找她的子女報仇的,這才鬆了一口氣。
期間翠嬸子壯著膽子上前阻攔,結果也被咬傷了。
然後宋老太又擄上老幺夫妻和他們的孩子,就衝進了山林。”
說到這裡,唐奇摸著後腦勺,說:“翠嬸子臨昏迷前,讓我來請你,我就去找了漢青叔。”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這時候一個驚喜的聲音突然從後方傳來。
“應天,你也來了?”
我轉頭看去,是昨日才分彆的白承安。
我看著他說:“我老家就在附近。你怎麼也來了?”
白承安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我把柳塘村的事情報上去了,領導雖然嘴裡頭還是說不信,昨天中午卻又突然找到我,讓我帶兩個人去了一趟柳塘村。”
我愣了愣,問他:“公門裡還有那種專門的人才?”
白承安說:“我也是到昨天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回去後和領導說了什麼,反正我被提拔到刑警隊了,程序還要走上幾天。
但是活兒已經開始乾了,這不聽到這邊出了事,就讓我帶隊過來了。”
我由衷為他高興,問他查得怎麼樣了。
白承安垂頭喪氣地說:“見了鬼了。每個人都說宋家老太太詐屍咬了人,我們查看了那幾個受傷的,全都是磕碰傷,傷勢也都不嚴重,但就是快要死的樣子。”
我心裡其實已經有了一點點數,聽他說了之後就不太驚訝。
白承安悄悄問我:“這是不是又是鬼魂在作祟?”
“比尋常的遊魂作亂要複雜一點。”
我問他:“子女若是不贍養老人,甚至於虐待老人,你們管不管?”
白承安愕了一下,說:“這事通常是教育批評。”
我說:“適當地關那麼幾天吧,也當是給老太太一個交代。”
白承安看著我,想了想,說:“關幾天,這事就能解決了?”
我猶豫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按理說,這事不該由我替宋老太做決定,但是我想幫這個苦命老太太一把。
白承安說:“那行,這事我來辦。不過那幾個失蹤的,你也得幫我找回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我答應下來,然後出院子往西走,來到一處竹林。
站在竹林入口,一股淡淡的腥騷味飄入鼻子,騷味中還夾雜著一股子拙劣的香氣。
我冷冷地衝著竹林低聲嗬斥:“畜生,還不出來!”
唐奇嘴裡描述過的生物,從一叢粗竹後麵慢吞吞走出來,怯生生地看著我。
“宋家老太太呢?”
我一眼就認出眼前的生物並不是宋家老太太,宋家院子裡那些人都是被這黃皮子迷了神誌。
“我沒有害人,隻是幫老阿媽報仇……”
黃皮子開口說話,卻是孩童的嗓音。
它的聲音與形象著實有些割裂,我不耐煩地說:“把這副鬼樣子變過來。好好的妖不做,幫人報什麼仇,你的道行不要了?”
黃皮子身子一抖,變成了小孩子模樣。
我出了陰關,見到了站在它身邊的宋老太。
宋老太跪在我麵前說:“請上仙莫要怪罪這小狐狸,都是老太太我咽不下最後一口氣,才讓它幫忙教訓一下我那不肖的子孫。”
黃皮子也連忙跪下,說:“龍王,不管老阿媽的事。她還勸我不要這麼做,是我氣不過,想要報答她的養育之恩。”
我神情一凝,“你叫我什麼?”
“啊?”
黃皮子愣了一下,趕忙搖頭擺手:“我沒叫,沒叫,你聽錯了……”
雖然心裡頭已經隱隱有過猜測,但是真被人把那兩個字叫出來,我還是壓不住心頭的震驚。
桃花村裡唯一的一家活人,送走爺爺那晚聽到的神秘聲音,外婆臨走時的反複叮囑……無一不在指向那一個事實。
可我心裡也是真的排斥。
我不知道自己在排斥什麼。
或許,我是在害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