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弘深看著我,問:“真的一點餘地也沒有?”
我說:“我不缺那點錢,你應該能知道。”
打柳人,能缺世俗世界的錢?
我缺,但是顧弘深不知道。
顧弘深說:“我知道,這事是胡老三辦的不地道。所以我讓你開價,我不還價。”
我繼續抻著,不語。
顧弘深有些焦躁,眉宇間那種傲氣又自然浮出。
我能感應到他陡然加速的氣血,很顯然,他如今的彬彬有禮並不是他的本色。
原本的他該是一個急躁且不太會控製情緒的人。
然而他卻一再壓製怒火,這讓我更加確定,胡老三手裡的東西肯定非同尋常。
尋常推演從顧弘深身上找不出絲毫痕跡。
於是我想冒個險。
我暗中切斷三印之間的金線,釋放出少許至陰氣。
我要先在顧弘深身上種一縷因,然後再推算一次。
我有種感覺,縣城北郊的那段因果,就在胡老三身上。
而顧弘深,應該就是這段因果的誘因之一。
等我釋放出那一縷至陰氣之後,我突然後知後覺地發現,我似乎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
顧弘深是打柳人,他能認得出至陰氣。
“我顧家以丹藥傳家,在打柳人世界立足。我與你的約定依舊有效,你可以再考慮一下,無論你提出任何條件,我代表顧家,絕不還價。”
顧弘深努力做出波瀾不驚的樣子,可是他突然間平複下去的氣血還是出賣了他。
他認出至陰氣,卻故作不知,反而快速使自己平靜……
顧弘深扔下這句話就起身告辭。
我將他送至門外,從他未關的車窗看見他神情凝重地掏出了大哥大。
我無奈地站在原地,暗恨自己的操之過急。
這一刻,我再次懷念常書青。
接下來兩天,顧弘深再沒露過麵。
而我為了挽救前兩天操之過急的衝動,也隻能像傻子一樣硬撐著,不去主動接觸顧弘深。
繼續抻著他,或許還能賭一把他求穩的心態,主動找我提高交易的價碼。
那樣或許我還有機會達成目的。
反過來,我若是再表露一點點急切,那怕是就要被他拿捏了。
我與顧弘深之間,此刻就像那過不下去了,卻又都想多分一點家產的兩口子,先主動的那個就是必輸的下場。
第三天,我實在是耗的無聊,於是回了一趟山前村。
看看穩步恢複的寶楞,才讓我又壓下心裡快要忍不住率先主動的欲望。
從山前村回到縣城,已經是深夜。
我沒讓三蹦子把我直接送到壽材鋪子,在步行街口就下了車。
入步行街門樓的一段路是人造景觀,也不知道誰設計的,沿路的氛圍燈是絳紫色,映照著磨得發亮的青石板,總給人一種異樣的恐怖氛圍。
我站在設計者的角度,在心裡腦補他們設計的初心。
不知不覺已經走了一半長街。
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常吃早點的那家小店,才愕然發現有些異常。
小店早晚分彆是兩家人運營,早點賣包子油茶和米粉,中午和晚上那家人賣炒菜和燒烤。
晚上我也光顧過,味道也是極好,所以這家小店是整條街生意最好的,哪怕淩晨也從不缺顧客。
但是今天他們家店裡沒有一桌顧客。
更詭異的是,店裡的夥計今日也不見蹤影。
我分彆望了望街頭和街尾,才發現整條長街此刻都靜謐無聲,沒有一個人影。
當我完全駐足開始戒備的時候,長街兩端開始出現鬼影。
我竟然在不知不覺間,被迫出了陰關。
是什麼時間著的道兒呢?
我在腦海裡回想一天的經曆,就隻接觸過三蹦子司機一個陌生人而已。
手筆夠大啊,居然耗了我一整天。
“陰兵過境,活人回避!”
長街儘頭出現一隊穿製式袍服的影子,兩人舉黑白幡旗,兩人抬鑼,餘者皆雙手擒著槍或者戈。
我聽外婆說過陰曹地府的事,那就是佛門憑空杜撰出來的,世上沒有真正的陰曹地府。
不過我卻從外婆的藏書裡見過一種最像陰曹地府的存在——小回天。
小回天,收陰魂,有衙門,能審陰魂在陽間的罪孽,然後依罪而罰。
無陽間罪孽,或罪孽不深者,賜丹凝魂養魂。
罪孽深重者,成陰兵服役,以積陰德恕罪。
我望著那一隊肅街的陰兵,眼睛微微眯起,在心裡想是否要回避。
他們已經走到我身前。
“陰兵過境,活人回避!”
唱更者目視著我,兩聲鑼響一聲疊著一聲,回聲蕩到街的儘頭,又蕩回來,經久不息。
這些陰魂很簡陋,除了身上的袍服清晰,他們的臉孔和身子都很模糊,五官若隱若現,看不分明。
“何人阻礙陰兵過境,當誅!”
頗具威嚴的聲音從隊伍後方傳來,兩行陰兵左右橫移兩步,露出一條通道。
我看到了說話的陰魂,高不足一米,穿著官袍,頭戴長翅帽,五官清晰緊湊……是真的緊湊,恍如臉不夠用,五官儘可能地往中間擠。
“大膽,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侏儒望著我,短手朝空中一揮,以增加威嚴。
我說:“真讓我跪?”
“威~~武!”
兩行陰兵突然低沉吟唱。
我淡淡一笑,斷開三印之間的金線。
至陰氣解鎖,隻見那侏儒清晰的五官又朝中間擠了一下,變得更抽象。
我正在經曆的一幕,與我看過的那本書如出一轍。
著書者當時也是被迫出了陰關,進入小回天,被押到衙門,主審的鬼官擺好香案,也想被逼迫著書者下跪。
著書者跪了,然後那個主審鬼官當場魂飛魄散,那個小回天也土崩瓦解。
因為那個著書者是那一代的龍將,除了龍王,誰敢受他一跪?
我不是龍將,但我疑是龍王。
我很想看看,眼前這個侏儒能否受我一跪!
跪拜有一整套禮儀,我做得一絲不苟,慢條斯理。
左手虛按,右手整理下身袍服,右腳外八踏出半步,左腿原地屈膝……
侏儒的臉色變了,張嘴欲阻止我。
遲了,我的左膝已經彎出一抹弧度。
侏儒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頭頂開始冒出黑煙。
他極速翕合嘴巴,想要求饒。
可惜他發不出聲音。
我戲謔地看著他,一點一點增加彎膝的弧度。
我很好奇他的極限在哪裡?
嘭!
我的膝蓋都還沒有彎到九十度,距離地麵更遠。
侏儒的身體卻就發出一聲悶響,徹底爆成一團煙霧,隨後消失不見。
下一刻,我也從出陰關的狀態回到現實。
我站立的地方赫然是步行街入口。
抬眼望去,步行街裡燈火通明,人聲如潮。
一個極為冷清的小食店外,一個獨影坐在那裡,他突然捂著腹部往地上吐出一口鮮血。
下一刻,他沒有絲毫停留,站起來躍上房頂,朝著黑暗裡狂奔而去。
我冷冷一笑,朝著他的方向彈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