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聲聲慢,如夢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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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見主人奔來,不安地刨著前蹄。

李進飛身上馬的刹那,瞥見不遠處停著六七匹快馬,鞍轡俱全,顯然是那夥人的坐騎。

乘著那夥人還沒追出蘆葦蕩,李進不講武德,衝著馬匹就是一陣亂劈。

那幾匹馬兒頓時受驚,外加不斷射來的箭矢,不巧正中馬臀,頓時嘶鳴著四散奔逃。

其中一匹烈馬更是揚起後蹄,將正欲上馬的黑衣人踹翻在地。

“好畜生!”

李進大笑一聲,猛夾馬腹,絕塵而去。身後叫罵聲很快被呼嘯的風聲淹沒。

他不敢直接奔向林府眾人藏身的鹽倉,而是縱馬胡亂跑了一通,專揀偏僻小路繞行。待確認無人追蹤後,這才稍稍放緩馬速。

可當要轉向鹽倉時,卻猛然驚覺——迷路了!

“該死!”

李進勒住韁繩,環顧四周。

荒草萋萋,野徑交錯。更糟糕的是,天邊烏雲漸聚,轉眼間已遮蔽了大半天空,連方向都無法辨清。

“這把玩脫了。陳柚沒有消息,老爺子在護丟了,我怕是要進去踩縫機了!”

啪嗒——

第一滴冰涼的雨點砸在他手背上,緊接著便是傾盆大雨。

雨水很快浸透了衣衫,李進縱馬亂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朦朧雨霧中,遙見前方河道泊著一艘畫舫。

這畫舫不大,隻有五六米的長度。說是畫舫,倒有些像是大號的烏篷船。

“天不亡我!”

三四月的雨,冷得出奇。此刻在淋下去,身子骨肯定吃不消。

李進不假思索,立刻縱馬過去。

“船家可在?”

船簾微掀,露出一張素淨的婦人麵容。

“這位公子……”

李進猛見船上是個女人,愣在原地,一時進退維穀。

那婦人約莫四十上下,一襲素白羅衫,發間隻簪一支木釵。

她上下打量李進一番,竟大方方的招手:“若不嫌棄,可至船上避雨。”

李進渾身濕透,雨水順著衣角不斷滴落,猶豫片刻,隻得抱拳道:“叨擾了!”

婦人微微一笑,掀開船簾,讓出入口:“公子裡麵請!”

船艙內出人意料的整潔,一張矮幾上擺著茶具,炭爐正煮著水。

婦人熟練地斟了杯熱茶遞來:“雖不是春芽,卻也恰好驅寒。”

李進接過茶盞,微茗一口,回甘清洌,絕對是上好的茶葉。

又看了眼船內陳設,處處透著書香氣息,不由暗忖:這荒野之中,怎會有如此高雅婦人。

婦人毫不局促,自斟了杯茶,朱唇輕抿,忽而抬眼直視李進:“如今兵荒馬亂,公子是要趕往何處?”

李進見那婦人不似武林中人,隨口扯了個謊:“在下隨家兄去蘇州販布,不想中途被亂軍衝散,這才……”

說到此處,他假意抬手拭淚,暗中觀察婦人反應。

婦人臉色微變,素手輕撫茶盞邊緣,輕歎一聲:“世事艱難,隻是公子這謊話,編得實在不算高明。”

李進渾身一僵,右手已悄然按上刀柄。

那婦人卻是淡然一笑:“公子勿憂,我並非歹人,不然又豈會與你對坐品茶。我識破你,隻因兩點。其一,亡夫與書畫商人交往頗深,那些商賈氣質與你大不相同。二是你衣角染血,顯然經曆惡鬥!”

李進瞳孔驟縮:“前輩既然識破,為何邀我上船,難道不怕麼?”

“怕?”

婦人仰頭大笑,笑聲中帶著說不儘的蒼涼:“國破家不在,江湖飄零人,有何可怕?”

李進心頭一震,那婦人看似柔弱,此刻渾身卻散發著曆經滄桑的凜然之氣:“事出有因,恕在下不能言明。晚輩李進,先謝過收留之恩!”

婦人止住李進抱拳:“巧了,我也姓李,五百年前說不得真是一家!”

“敢問前輩大名?”

“什麼前輩後輩的,你們江湖人倒比讀書人還囉嗦。閨名不足道也,你喚我‘易安居士’便是。”

此言一出,李進如遭雷殛,呆立當場。

普天之下,號‘易安居士’者,唯有一人。

她即說自己姓‘李’,也就是說……

李進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凝視著眼前這位荊釵布裙的婦人。

“您……您難道是……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他不敢唐突直呼其名,情急間就以《如夢令》相詢。

李清照展顏一笑,眼角的細紋裡忽然漾起少女般的光彩:“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沒想到,公子竟識得這首小詞。”

“何止知道,我還……”

李進猛然警醒,險些道破天機,急忙噤聲。喉結滾動,將後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

他隻覺得口乾舌燥,心跳如鼓。

萬萬沒想到,自己這一陣亂跑,居然遇見了名垂千古的才女李清照!

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緒,恭敬道:“易安居士的詞,天下誰人不曉?隻是沒想到……”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艙內,和婦人略顯憔悴的麵容,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李清照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公子是想說,當年賭書潑茶的閒情,如今都付與這苕溪煙雨了?”

李進連忙搖頭:“晚輩絕無此意!隻是……”

“隻是世事無常,盛衰難料。”

李清照輕歎一聲,目光投向窗外雨簾:“當年在汴京,我也曾錦衣玉食,吟詩作賦,以為此生不過如此。可如今……國破家亡,流離失所,不過尋常事罷了。”

李進心中震動。搜羅腦中記憶,依稀想起李清照的丈夫大概是黃天蕩大戰前後離世。

史書記載,她自料理亡夫後事,便獨自一人漂泊江南,晚景淒涼。

“居士高潔,晚輩欽佩。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李清照搖搖頭,忽然問道:“公子既姓李,又懂詩詞,可會飲酒?”

李進一怔,隨即笑道:“三兩杯倒是可以!”

“那便好!”

李清照轉身從櫃中取出一壺酒,兩隻粗瓷杯:“亂世相逢,便是緣分。不如共飲一杯,如何?”

姓周的未必會寫文章,姓李的也未必會喝酒寫詩。不過,這光景,總不能丟了祖宗麵子。

李進欣然應允。

兩人對坐船內,輕碰酒杯。

李清照舉杯輕抿,忽而吟道:“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李進心頭一熱,接道:“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李清照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撫掌笑道:“妙啊!好句好句!這個舊時相識,說的不止你我同為李姓,更是……公子且候!”

說著,她取出筆墨紙硯,就著茶台展開,提筆寫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一首《聲聲慢》,一氣嗬成。

李進望著宣紙上墨跡淋漓的詞句,心頭劇震。這首傳世名作,此刻竟在他眼前誕生!

他聲音發顫,不由讚道:“居士此詞,字字泣血,令人斷腸。”

李清照擱下毛筆,凝視新寫的詞作,輕聲道:“公子可知,這‘乍暖還寒時候’,說的也不僅是天氣?”

窗外忽地刮進一陣冷風,吹得燭火搖曳,李進連忙拱手護住火苗。

李清照幽幽說道:“明誠走後……這些年來,我總在夢中回到汴京。醒來時,卻隻看見江南的雨,下個不停。”

李進想起史書記載,李清照晚年為完成亡夫遺誌,帶著珍貴文物輾轉漂泊,卻遭人欺騙,甚至因改嫁之事備受爭議。

此刻他望著這位傳奇才女,忽覺史書上的寥寥數語,遠不及眼前人的真實鮮活,也不知如何安慰。

李清照卻笑了,將新寫的詞往前一推:“身前故事,遲早要隨雨打風吹去。倒不如說說,這‘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可還入得公子法眼?”

李進不由被她這坦然氣勢震撼,正要評論,忽聽岸邊一陣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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