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南,瓜縣
喬如意收傘時,黑色沙粒順著傘褶簌簌而落。
四月底的西北氣候還不穩定,風起裹沙,蹭著喬如意身上的旗袍一角而過,生冷,將披肩裹緊了些,她伸手拂了拂老舊的紅色塑料椅麵,手指間也是微微泛黑的沙粒,頭頂遮陽傘上的彩繪七色鹿被沙塵蹭糊了輪廓。
旁邊有一桌,倆西北漢子,一份釀皮和一大盆的羊棒骨,外加一瓶當地小燒。朝這邊瞅了一眼,小聲嘀咕著,這姑娘也不嫌冷啊,然後繼續聊他們的——
“你猜怎麼著?是人影!”
“啊!真的?”
喬如意坐下後看了一眼街對麵,一家鋪子,上下兩層風格迥異。一層通體落地大窗,窗玻璃上繪有被飛天絲帶纏繞的咖啡,旁邊寫有廣告語:心想事成特調,量子萃取,願望坍縮於第一口。
二樓就中式得正統,正脊、簷連、簷椽甚至鬥拱都很健全,不過屋脊獸缺了三獸,褐色木匾上刻著“心想事成”四字。木匾下方的雀替墜了隻青銅駝鈴,風過時卻不見響聲,許是壞了。
瓜縣是不大的地界,被戈壁灘和老城牆包圍著的彈丸之地,卻是河西走廊深處古絲綢路上的咽喉要地。旅遊旺季時,夜市裡天南地北的人來人往、小商小販的吆喝聲和異域風情的胡笳聲好不熱鬨,還有滿城的瓜果香,以蜜瓜為勝,甜得裹著蜜似的。透過城中的殘垣斷壁,仿佛就能聽見士兵們的腳步聲、戰馬的嘶鳴聲和聲聲激昂的戰鼓聲。
但今天整個瓜縣是死般寂靜。
老板娘端了一大碗的羊頭煮麥子來,熱氣騰騰的。將喬如意麵前的小支桌擦了又擦,抹布上一層沙,語速挺快,“趁熱多喝點,你這姑娘穿得太少了,來旅遊的吧,也是不湊巧,趕上我們這罕見的天氣了。”
“是黑沙暴?”喬如意一勺羊湯入口,不想味道真心不錯。
沒有過多的羊肉膻味,取而代之的是麥子散發的淡淡清甜,麥子柔中帶硬,羊肉卻又煮得軟爛。這是夜市裡唯一開的一家小吃攤,環境是差了些,可廚藝倒是不錯。
唯二開門的就是對麵那家鋪子了。
老板娘聞言,眼裡竟有片刻驚慌,嗓音壓低了不少,“對,昨晚上老嚇人了,鬼哭狼嚎的,瞧見沒?連城牆上的磚都刮掉了一層呢。”
喬如意看了一眼出去,不遠處斑駁的城牆上的確有新起的缺口。
“聽說去年也刮過一次?”
“可不?”攤上無事,老板娘扯了把椅子,用手利落地抹淨沙土,坐在喬如意的對麵。
“都說黑沙暴是百年罕見,這都連著兩年了,還叫啥罕見哩?風沙一刮就跟被黑戈壁灘倒灌了似的,鋪天蓋地的黑啊。去年那會兒都上新聞了,兩萬多人被困,可比平常的沙塵暴要嚇人。”
瓜縣這個深藏在河西走廊的小縣城,平時都是歲月靜好般的存在,雖說四麵沙漠和戈壁,但由於綠化和防護林做得得當,哪怕是風沙季都很少受沙塵暴的影響。
可去年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縣城著實火了一把,原因有二。
一是因為不足五萬人的小縣城生生接納了因沙塵暴滯留的兩萬多遊客;
二是沙塵暴本身,不是西北之地尋常可見的黃沙漫天,是鋪天蓋地的黑,似滾滾黑浪從遙遠的天地直抵人間。
那場沙塵暴被專家學者定義為黑風暴,是災害性天氣現象不假,但也不罕見。可當地人和當時被困的人不這麼認為,他們覺得那不是黑風暴,也不是黑塵暴,因為他們親眼瞧見那些沙子是黑色的。
當地便有說法出來,那其實是黑沙暴。黑沙暴起,便會有詭異之事發生。
是否發生了詭異之事先擱置一旁,喬如意來這一路瞧見的是土地沙化極其嚴重,防護林大麵積被毀,水渠阻塞,果農菜農損失慘重。更令人費解的是,黑沙暴隻發生在瓜縣,整個絲綢之路除去瓜縣都風和日麗,去年如是,今年亦如是。
喬如意抬眼一掃,目光所及的店鋪都門窗緊閉,風竄過空蕩蕩的美食街,接近黃昏的時辰就倍覺幾分蕭條來。
地麵上有一小撮兒黑沙,隨風而走。
喬如意微微眯眼打量那黑沙,竟像是長了腳似的一步步邁往前走,軟塌塌的卻很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去,走到有石縫的地方竟還踉蹌地絆了一下。
貼身小包裡的金餅陡然震動,喬如意伸手按住包,裡麵的震動倏地安靜。她再抬眼去看黑沙,就見它成了一片紙狀順著對街店鋪門縫鑽了進去。
那家,心想事成。
是家咖啡店,彆看營業麵積不大,眼能瞧見的也就五六桌,卻是常年霸榜大眾點評網當地口碑第一的存在。
喬如意的手機裡還停留在一小時前大眾點評網的店鋪評論頁上。
心想事成特調是店中主打,可據來店裡打卡的顧客們的反饋,這家店每一款咖啡都好喝,盲入沒錯。
有咖啡怎會沒糕點?不少顧客在評論區表示,店鋪老板真該獨立出一個店麵擴大糕點經營,因為這家的糕點著實供不應求。
文創糕點,駱駝、沙漠、飛天、琵琶……整條河西走廊絲綢之路的內容都儘數被店鋪老板一一雕刻糕點之上,又以各色或果子或花蕊沁色,味道極好不說,就光是看著都賞心悅目。
顧客們呼籲,這店老板的手藝該去申請非遺了。
提到店老板,每一條評論都幾乎一水兒地讚歎顏值——
帥是真帥,冷也是真冷。
可西裝暴徒,可陌上公子。
很……行事不同。
此時眼下咖啡店是掛著停業的招牌,但店主沒閒著,正在距離店門口的拐角空地處……嗯,修馬蹄。
喬如意乾脆拄臉觀賞。
男人手持馬蹄鉗,抵住馬蹄角質層的瞬間,他小臂的肌肉線條緊實乍現,腐舊的蹄鐵崩開時,馬鬃抖落了沙塵,那匹馬不安踏動,就見他屈起左腿壓住馬前肢,膝蓋骨鉻在皮肉與硬蹄交界處。
他反手用蹄刀在蹄緣刮出半月形的弧光,蹄刀鋒利雪亮,男人結實的肌理雖儘數藏在黑色襯衫裡,但野性和生機勃勃的荷爾蒙力量彰顯無遺。
喬如意見過修馬蹄的,也見過穿襯衫的,但穿著襯衫修馬蹄的人她還是頭回見,就那麼……有著一股子撩勁兒呢。
金魏在同男人說話,眉頭擰得跟抹布似的,苦口婆心狀。本是個學者,平時就不擅交際,一著急就愛用手指頭戳眼鏡腿。就見他伸手朝街對麵指了一下,原本悶頭不作聲的男人就順勢抬眼看過來。
隔著數米遠喬如意看不清,但肯定是張挺好看的臉,否則不會把打卡的顧客迷得不要不要的。她沒躲沒避,甚至還微笑著衝著男人擺了擺手,但對方是隨意一瞥就轉回了頭。
喬如意估算了一下金魏進店“談判”的時間,看來十有八九是沒戲了。
“所以整條街的鋪子都關了就是因為黑沙暴?”喬如意問老板娘,一針見血的,“還是因為彆的?”
老板娘聞言竟顯出幾分不自在來,又拎了抹布在手擦了擦桌麵,“反正吧,黑沙暴一來大家都足不出戶,我出攤純粹是想多賺兩個,但馬上也得收攤了,這場黑沙暴不刮個兩三天不算完。
看著挺爽快的人,說這番話卻是支吾吞吐,一看就是藏著事兒呢。
老板娘話畢就將手裡抹布一收,抬屁股走人。
喬如意正想著怎麼繼續套話,不成想老板娘又扭身回來了。
她心頭一喜,卻見老板娘衝著對街的心想事成努努嘴,“你們是一起的呀?”
在說金魏,喬如意點了頭。
老板娘又追問,“你們是要進古陽城遺址?”
喬如意一聽這話就來了更大的興趣,反問,“您怎麼知道我們要進古陽城?”
老板娘重新坐了回來,她身後是昏沉沉的天色,襯得她臉色都蠟黃的。“想進古陽城的人都來找行臨,行臨就是心想事成的老板。”她朝著玻璃窗那個背影指了指,指完方才反應過來,“哦對,你們都來找他了,肯定知道他叫啥。”
喬如意心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叫什麼。
“您剛才說想進古陽城的人都來找他帶路,彆人就進不去?”
“進不去。”
“隻能是他?”
老板娘一點頭,強調,“隻能是他!”
喬如意一聽這話更是來了興致,“為什麼?”
古陽城位於瓜縣城外約七十多公裡的戈壁灘上,是自漢代以來用來防禦敵寇、烽燧信息傳遞的重要城池,到了唐朝時期更是興盛一時,現如今雖城已荒廢,但主城仍在。
喬如意尋的便是那主城。
隻是古陽城地處河西走廊的最深處,無人之境危險重重不說,想找到進入古陽城的路都很難,據說是虛虛實實地掩藏在黑色戈壁灘之中,沒地圖沒路線指引,若沒有清楚古陽城路線的人引路,貿然前往就會迷失在連綿不絕的祁連山山脈之中,永遠都走不出來了。
所以古陽城又被稱為河西走廊深處會吞人的嘴。
“就隻有他才能找到去古陽城的路,換成彆人冒蒙去的都會迷路。而且……”老板娘朝前探身,一臉神秘狀。
看得喬如意挺好奇,身體也微微探前。就聽老板娘小聲說,“在城外還有馬場哩,有錢呢,要不然就憑一家咖啡店,再火能賺幾個錢?他吧,脾氣不咋滴,但人長得帥啊,小姑娘烏央烏央往上撲呢……”
喬如意坐直了,心頭不免失望,實際的沒聽到多少,倒是聽得一耳朵八卦。不過瓜縣裡駱駝居多,他養馬嗎?
老板娘一歎氣,這次是語重心長的口吻,“我其實不想多嘴的,但瞧著你這姑娘麵善,就想提醒你一句,彆進古陽城了,行臨肯定不會帶你們進去,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有人都拎一箱子錢來找他呢,結果他連人帶錢的都給扔出去了,你們乾啥還要去碰釘子?咱這兒好玩的地方多著呢,那個漢武大帝你去看了嗎?為啥隻是個腦袋呢,那是因為整個河西走廊都是他的身體……”
喬如意抓住關鍵,“後來那個人呢?”
老板娘搖頭,“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聽說好像是自個兒去了古陽城。如果真去了,我覺得他是走不出來了,尤其是在起黑沙暴的時候。”
話說到這兒她頓了頓,然後就是一聲長歎,“我就是想跟你說古陽城的事呢,也不怕你笑話說我們這迷信啥的。”
喬如意有了強烈的預感,於是腰板挺直洗耳恭聽,而老板娘接下來講的這樁子事可真就是奔著喬如意的心坎去的。
“我們這的人都說,那黑沙暴根本不是自然災害,跟沙塵暴不一樣的,它就來自古陽城。”
喬如意一怔。
“古陽城裡有東西,會跟著黑沙暴出來抓活人。你剛才問我為啥商鋪都關門了,就因為這,有可能丟命的事誰不怕呀?”老板娘眼珠子瞪挺大,配合著周遭漸漸暗沉的光線,就有了幾分恐怖的意境,“古陽城那個地方我們當地人都不去的,晦氣得很。”
“古陽城裡有什麼東西?抓活人的意思是有人失蹤?”喬如意連續問。
“可不說呢,去年丟了好幾個!有幸運被找回來的,有的到現在都沒動靜,跟蒸發了似的,但是你猜回來的人是在哪被找著的?”老板娘即嚴肅又神秘兮兮的,說話還一驚一乍,“在去往古陽城的黑戈壁灘上!你說多嚇人,好好的大活人上一秒還在縣城裡呢,下一秒就到戈壁灘了!更瘮人的是啥你知道嗎?他們沒了一隻眼睛!聽回來的人說,那黑沙裡藏著像人影的東西,就是那玩意抓人。”
“全都沒了一隻眼?”
“對的!”
喬如意微微蹙眉思量著,半晌又問,“黑沙裡是藏著人還是人影?”
老板娘一點頭,剛要開口,就聽旁桌的西北漢子中氣十足地來了句,“是人影!我親眼見著了,老嚇人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喬如意一跳,扭頭看旁桌,這才想起剛才的確是聽了一耳朵。
另位漢子馬上附和,“對對對,他親眼見過。”
老板娘,“哎呀,看吧看吧,這種事可不是我瞎說呢。”
喬如意好奇問那漢子,“人影什麼樣?怎麼出現的?”
漢子想都沒想,“比正常人要高出挺多來。”他抬手舉過頭頂,乾脆站起來踮起腳又往上夠一夠,“總之就是老高,但看著就是人影,那種穿著打仗鎧甲的人影,就在黑沙暴裡啊,若隱若現的。”
“什麼時候看見的?”
“昨天刮黑沙暴的時候!”漢子的情緒挺激動,又把跟同伴講的經曆複述了一遍。
據漢子自己說,昨天他開車回縣城途徑戈壁灘,正好就趕上黑沙暴了。一開始他沒當回事,就以為是遇上沙塵暴了,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就會過去。豈料風沙越演越烈,直到鋪天蓋地的黑沙襲來時他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去年那場駭人的黑沙暴嗎?
他加大油門往家開,身後的天空很快就成了黑壓壓的一片,所有的光都像是在被黑暗用極快的速度吞噬似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從倒車鏡裡瞧見了異常!
就見有幾個影子在黑沙中忽隱忽現,像是浮遊在半空,可又像是很高的樣子。他們隨著黑沙的湧入也極速遊走,跟地府奪命的鬼魅似的,嚇得那漢子將油門踩到最大,大氣不敢喘一下,亡命般狂奔。
“黑沙暴就是從古陽城的方向突然刮起的,一路奔著縣城來了,我也算是幸運,鬼爪子裡逃生了。”漢子重重一歎氣,將衣袖往上一擼,“你們看看,我現在一提起這茬事就起雞皮疙瘩!”
“隻是影子?看不清樣子?”喬如意抓關鍵的問。
漢子很肯定,“對,就隻是人影。”然後再次強調一句,“穿古代盔甲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