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徹公爵眼睜睜看著視野餘光裡伸出來一隻手,很輕柔地翻過眼前的書頁,隨後那隻手又原路退回,消失在他耳畔。
意識到有人從窗戶闖了進來,有那麼一小會,他不自覺摒住氣息。
耳畔,宴會的歡笑穿過樓板,還在悶悶作響,可以想見樓下那副觥籌交錯的景象。
隻是書房裡卻是安靜極了,被吹拂的窗簾抖動,發出的劈啪聲清晰可聞,白熾燈泡照射在臉頰上微微的熱氣也清晰可辨。
科琴·安徹聽著自己怦怦急促的心跳,猜測著身後那人的身份。是小偷?是刺客?是鬼魂?
小偷不該做這麼節外生枝的事情。刺客則知道要爭分奪秒,免得傭人進來查看,撞破了謀殺任務。
所以是鬼魂?
科琴·安徹能聽到背後傳來輕微的沙沙聲,是一種很空洞冰涼的噪音。大抵亡魂的吐息就是如此。
稍過了一會,那隻手又伸過來,替他翻了一頁。
安徹公爵忍了忍,他還沒開始看。
然後,沒多久,又旁若無人地翻過一頁。
“我還沒讀完。”安徹公爵忍不住了。
身後的沙啞噪音變得清晰起來,仿佛是在發笑。接著,他聽到一記拍肩聲,猜測那隻手掌按住了自己毫無知覺的肩膀。
空洞的吐息響起,安徹公爵視線晃動,瞥見右下角緩緩抬起一隻熟悉的手掌。骨節凸起,青筋遊走,尾指皮膚上的淺淺疤痕,這是他的手。
完全沒有知覺的癱瘓手掌,此時就像正常人一樣靈動,動作悠閒地穿過空氣,伸出手指貼住紙麵,往前翻了兩頁。
這裡是他還沒開始閱讀的內容,安徹公爵愣愣地注視著書上的文字,眼睛在讀,一行一行掃視,可腦海中一點印象都沒有,所有的思維活動都在重放剛才看到的畫麵。
他艱辛地吞咽下積蓄在咽喉的唾液,抿著嘴沉默片刻。
傭人敲門,安徹公爵習慣性地說:“進來!”
然後,門把手旋轉,打開一道門縫,他驚恐大叫:“彆進來!我很好,我在看書呢!”
傭人猶豫了一下,關上門告退。
安徹公爵大口喘息,嘴唇顫抖,猶豫詢問:“你還在嗎?”
沒有回答。
耳畔,宴會的喧鬨在繼續,風吹拂窗簾的聲音,白熾燈的熱氣,還有身後幽深空洞的沙沙噪音。
“你還在!呼,感謝五神,感謝聖父!你還沒走。”科琴·安徹漸漸的眼眶通紅,鼻孔開始淌下滴答的清涕,打理整齊的絡腮胡變得臟兮兮,嘴唇都沾滿鼻涕。
他那雙頹廢多年的手掌抬起,摸索上下衣兜,取出一塊手帕,輕輕擦拭臉龐。
安徹公爵盯著眼前一幕,叫道:“奇跡!這完全是奇跡啊!”
他一再哽咽,“……我不是做夢,我知道這、這就是我的手!奇跡他降臨了……”
癱瘓的身體在劇烈情緒波動下產生嚴重幻痛,安徹公爵動彈不了,隻能吃力地眨著眼睛,仿佛一台瀕臨崩潰的機器,馬上就要毀壞。
“(咒言)我命你獲得安寧。”
冰涼的氣息穿過軀體,大腦感覺到的渾身幻痛忽然平息,比最好的鎮痛藥劑更有效。
他的雙腿不受控製地抬起,落到地板上,慢慢站直,隨後一步步走向窗邊。
沐浴夜風,和身後那個奇跡般的鬼魂一起。
現在,安徹公爵終於徹底平靜下來,可以進行理智的思考。
稍許過後,他長長歎出一口氣,開口說:“舒服呀。我好久好久沒有站在窗戶邊,這樣吹吹風,看看月亮和金貝市的夜景了。”
身後之人第一次和他對話,聲音竟絲毫沒有恐怖的意味,“科琴·安徹,你已和維倫·珀爾見了麵。他是受我之托,前來尋找海神教的遺物。那麼,你也已經知曉我的來意。”
安徹公爵想點頭,但頸骨卻屈從於法師的言靈,即便肌肉牽扯,也無法帶動骨骼移動。
他感覺自己的骨頭像是藏在皮膚下的一個客人,隻剩肋骨還會隨著呼吸起伏,其餘部分都寂靜不動。
“你想要那件聖物。我可以給你。隻請求一件事——治好我。哪怕隻讓我能感覺到手腳都行。我忍受不了這像是蛇蛻一樣空洞冰冷的身子。”
回應他的是長久的沉默。
安徹公爵顫聲問:“連你也做不到嗎?那我換一個要求……帶我去臥室,床頭櫃上有一束花。現在樓下的宴會馬上要演奏維夫津舞曲第一號,我想抱著那束花跳支戈緹雅。這樣可以嗎?”
林博都沒聽說過戈緹雅。這是風帆群島居民一種傳統的雙人舞蹈,步伐靈巧輕快,姿態柔和親昵。
他在考慮的是該選擇哪種治療方案。
病人的身體狀況已經通過表觸內窺法了解得七七八八。
頸骨下方脊椎斷裂,內部神經發生退行性變化,就像斷掉的電線被風吹雨淋生了鏽,已不能使用。
想要用生之禦術續接神經元,得先切掉病變部分,但勢必影響到後續康複效果,即便病人能恢複知覺,今後的神經功能還是會變得孱弱。
若是接入原代菌種,倒是可以輕易修補損傷,可這樣一來,安徹公爵就離不開菌毯補充了。他必須定期補充特殊養分,接入菌毯,或是口服原代種菌絲,否則就會重新癱瘓。
林博不希望製造一個被菌毯羈絆住的人類。這對他自己而言,也是樁麻煩事。
二代菌種同樣可以替代神經元,目前林博隨身的兜裡就有一捆金屬神經元,作為長期觀察的試驗樣品。
經過一整天時間,金屬神經元仍舊保持活性,它們告訴法師,自己需求的養分是微量的水,少許的有機質,以及一些電能,並未提及需要回菌毯補充。
林博原計劃是持續觀察一周,看看這些金屬神經元是否真的不需要特殊養分,所以沒打算貿貿然就將其應用於臨床的人體治療。
安徹公爵正在等待他的判決。
法師抬手按住公爵的脖頸。
“鬼魂也有體溫?”科琴·安徹忍不住詢問,“不好意思,我失禮了,隻是一直以為鬼魂都是冰冷的。”
林博能理解公爵把自己當作鬼魂的想法,他毫不在意,低聲施法:“(咒言)我命令疼痛不加於你身。睡吧,美夢安眠。”
安徹公爵陷入麻痹狀態,口不能言,臉頰和舌頭都僵住了。他的思維也慢慢沉寂,墜入夢鄉。
確認病人已經失去知覺,林博念誦真名,從彈藥袋裡取出一枚鐵丸。
“(真言)神經元、鋼鐵。”
要修複這具病體很有挑戰性,他先將一枚消毒後的細長鐵針刺入公爵的脊椎,割除病變部位,將其從骨縫裡掏出,順著針孔帶到體外。
接下來,他得用生之禦術,將斷連的頸神經與胸神經重新續接,他要在方寸之間,進行極其細致的操作,讓脊髓神經結構逐一齧合。最後,再把愈合畸形的脊骨重新塑型。
樓下,宴會廳的舞曲響起。公爵之子與客人們在舞池裡漫遊,傭人穿梭,廚房忙碌。一曲臨近結束,管家咚咚的腳步走上樓梯,穿過走廊,前往書房。
他在門外輕敲。
沒有回應。
再度敲門,仍舊沒有回應。於是管家按住門把手,擰轉,推門。
書房裡一切完好平靜,燈光依舊明亮,公爵躺在輪椅上閉眼安眠,夜風吹來,輕輕翻卷書頁。
管家小心地走過去推動輪椅,準備帶公爵回臥室,但他剛剛靠近,科琴·安徹就醒了過來。
他發出囈語:“真疼……奇跡,讓我再跳一支戈緹雅,求你原諒我貪得無厭……”
在管家悚然的目光中,癱瘓十數年的白石島總督,金貝市的安徹公爵,居然抬起手,放在胸前像是在擁抱一束花朵,身體前傾,在輪椅上微微晃動。
秋風冷寂。
公爵和管家都清醒了。他慢慢握拳,先揉搓雙掌,再觸碰雙腿,然後輕輕抬起一隻腳,踩住地板,想站起來卻因肌肉無力而失敗。
管家哆嗦道:“公爵,您的病好了?”
“是的。”科琴·安徹語氣之鎮定,讓管家佩服不已,不愧是風範極佳的大貴族,這種情況下都能麵不改色。
安徹公爵的確很鎮定,他環顧四周,沒找到那個鬼魂,喃喃道:“奇跡,答應了我的請求。”
“我這就去通知府邸裡的人們。”管家眼角泛紅。
“不,再等等,我得想想怎麼和孩子們交代,哦對——你找找這裡有沒有便簽或信紙,我想他應該會給我留消息的……沒有嗎?那你帶我回臥室,把保險箱打開。”
科琴·安徹看著保險櫃裡的海神教聖物,它沒有被奇跡鬼魂帶走,但交易已經完成。
自己必須把這件貨物送到對方手裡。
“明天我要去拜訪維倫·珀爾子爵。打聽一下他住在哪裡。”
安徹公爵在燈光裡摩挲手掌,多年沒有知覺的肢體仍舊有些麻木,也可能是大腦生疏了這些神經信號,忽然,他感到右掌觸覺異樣,抬手一瞧。
不知何時,掌紋被扭曲成一行文字:“科琴·安徹,來石塔鎮教堂”。
看著這行清晰的皮膚印跡,公爵怔怔出神,他開口叫住管家,語氣奇妙,“不管維倫·珀爾了,我得去赴另一個約定。替我備車,再找一個禮盒過來!”
金貝市西郊,小鎮外岬角,燈塔明亮。
一隻遊隼越過海麵,輕盈鑽入小窗,在燈光裡,化作法師的模樣。他慢慢活動手腳,和小海鷗打了聲招呼,隨即坐在桌旁,服下一支酊劑,從架子上抽出書籍翻閱研習。
鋼筆在筆記紙上滑動,挲挲有聲,夜晚仍舊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