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等到紅霞收儘,天光儘退,那劉家少爺才自山道上晃晃悠悠地現了身影。
神色仍是迷裡迷糊,魂兒至今還沒全數撿回。
一眼望去,渾身沾的是山霧,眼底卻沒個實景。
待得他與莊主碰頭,一行人說不幾句,便急匆匆出村去了。
薑義才拉了自家小閨女,慢條斯理地踱回家去。
飯後燈亮,薑義這才從懷裡掏出那本薄薄的冊子。
坐忘論。
紙頁乾燥泛黃,墨跡陳舊,翻起來有股淡淡的書黴味兒。
倒不像鎮上那種新印的吉祥冊子,更像從哪位老道的枕頭底下摸出來的。
他滿心好奇,翻開第一頁,靠著燈火細細去讀。
字倒認得,連起來卻似懂非懂,像隔了重重山水,總也瞧不真切。
一會兒“心猿意馬”,一會兒“湛然常寂”,翻著翻著,又來句“氣定神閒,形神俱妙”。
看得他額頭發緊,眼皮發燙,腦子裡像纏了個沒頭沒尾的麻團。
再翻幾頁,手一鬆,頭一歪,就伏在桌上睡了去,書冊攤開,正好遮住了半邊臉。
往後幾日,也都是這般光景。
白日勞作歸家,夜裡燈下一坐,他便拈著那冊子,一頁一頁地讀。
可無論如何專心、如何捏鼻搓眉,字一入眼,困意便如潮水拍岸,擋都擋不住。
不過一炷香功夫,便又沉沉伏案,鼾聲細細。
家中旁人看著好奇,也跟著翻了幾頁。
不出幾息,或是打哈欠,或是犯暈,皆如中了催眠咒法,沒一個能扛得住的。
唯有小丫頭薑耀,拿起翻了幾眼,撇嘴扔下,說句“無趣”,就蹦躂著出門去了。
於是,這本被劉莊主說得極玄,似能“修性啟慧”的坐忘論,在薑家卻成了夜間安神的頭等良方。
讀它者皆眠,翻它者皆靜,真要說起來,倒也有幾分“心靜意定”的功效。
還沒搗鼓出個頭緒來,一晃到了歲末年初的光景。
村裡殺豬宰羊的刀聲此起彼伏,熱騰騰的肉香在風裡打旋,仿佛連屋瓦都熏出了幾分年味兒。
這日午後,牛車咿呀入村,薑亮從車上跳了下來。
馬上就滿九歲了,個頭比前些時候拔高了一大截,胳膊腿也結實了,走路帶風。
常年在外頭風吹日曬,皮膚曬得發亮,是種山石打磨出來的古銅,粗裡帶光,乾淨利索。
一身精氣神比牛還飽滿,周身有種拔節生芽的勁兒。
背著個小包袱,腳步輕快,眼神裡帶著光亮。
一進門,就跟往年一樣,手頭不闊,心思卻細,給家裡人都帶了點小玩意兒。
小妹搶得最快,是個紅紙糊的風車。
一拿到手就笑得見牙不見眼,捏著小胖腿在院子裡跑得團團轉,嘴裡喊著風來了、風來了。
柳秀蓮接過一方帕子,是針腳密實的江南貨,顏色素淨。
沒說什麼,隻是嘴角含著一絲淡笑,轉身就進了灶房,鍋碗碰響,一道道菜香不多時便彌散開來。
薑亮這才湊到爹爹和大哥身邊,縣尉司裡練出的那股硬勁兒,一時也卸了去大半。
在旁人眼裡他已算沉穩,在家人麵前,卻不覺收了鋒芒,眼裡添了幾分親熱。
說了些縣裡的見聞,又提起自個兒練拳的心得,眉眼裡多了幾分認真。
“再有一年,便是州府大考。”
他輕聲說著,語氣雖淡,眼神卻透著幾分沉沉的壓迫。
“司裡頭說,我們這一撥的根骨已打得差不多,是該琢磨趁手兵刃的時候了。”
薑亮練功肯下死勁,可骨子裡卻不是個獨斷的性子。
遇上這等要緊事,總少不得要聽聽爹爹與大哥的主意。
挑選兵刃,乃是大事,豈能隨便。
薑義尚未開口。
一旁的薑明卻搶了先,幾乎不帶猶豫,話出口便帶著少年人獨有的那股爽利:
“這還用想?棍乃百兵之首,選棍!”
這話一出,薑義與薑亮便一齊看了過來。
薑義心頭一動,卻也沒說話,隻眼角微挑,似笑非笑。
薑亮倒是沒琢磨太多,從小大哥說什麼,他便信什麼。
況且棍為百兵之長,攻守皆宜,紮實妥當,也挑不出毛病來。
就這樣,這一門大事,也便算是定下了。
薑義緩聲問道:“這兵刃,是縣尉司裡發,還是得自個兒備著?”
“發是發的,不過也就個樣子貨,湊合能用。”
薑亮應道:“司裡那些子弟,大多是自家另備。”
他身邊一水兒是縣裡有根基的大戶子弟,嘴刁眼高,瞧不得司裡那點尋常家什,也不奇怪。
薑義聽罷,隻點了點頭,沒多言。
飯過晌午,天光正好,薑義便帶著兩個兒子,一路踱往村西頭的唐家鐵鋪。
薑亮這身子骨,早不是幾年前那副模樣了。
尋常木棍怕是兩下就能打散,得那兩頭鐵箍的長棍,才耐得住他折騰。
唐家鐵鋪還是老模樣,屋不大,門敞著,黑裡透光,一股火燎煙熏的味兒撲鼻而來。
薑義尋著唐鐵匠,打了聲招呼,寒暄了幾句家常,便開門見山道了來意。
唐鐵匠是個利索人,嘴裡叼著根煙杆子,眉一挑,手一拍胸口,笑嗬嗬道:
“行,包在我身上,二郎要棍,咱就打根結實順手的。”
說著,便帶父子三人進鋪裡挑料子。
打棍的料倒省事,要韌性,要不震手,白蠟木總歸是個穩當選擇。
可到了挑箍頭那幾塊銅鐵時,薑明卻在那兒皺起了眉頭。
這塊嫌太軟,那塊嫌太重,還有幾塊色澤不順眼,說不上哪不對勁,總之就是不合心意。
挑來揀去,猶豫不決。
薑明忽地一拍腦門,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兒:
“我上回在後山,瞧見一塊廢鐵腚子,顏色怪得很,不知還在不在。我去看看!”
話音未落,人已躥出鋪子,一溜煙奔向村口,背影消失得快似一陣風。
薑義也不攔他,隻叮囑唐鐵匠:“木料先備著。”
這一等,竟等到日頭西斜,炊煙起處,天光也沉了幾分。
唐鐵匠正揉著老腰準備收攤,就見薑明氣喘籲籲地抱著個東西跑回來。
懷裡托著的,竟是一塊不知打哪兒拾來的大青瓦,瓦片表麵赫然附著一灘銅色金屬。
那色澤倒還透著幾分光亮,偏那形狀……扭扭曲曲,疙裡疙瘩,像極了某種冷卻後的嘔吐物。
薑義瞧著那東西,眉頭直跳,心頭有些發寒。
這灘玩意兒,莫不真是從哪個胃裡現吐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