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亮說著說著,心頭那點藏不住的顯擺勁兒終於忍不住冒了頭。
也不打招呼,猛地一提氣,足尖輕點地麵,便朝屋簷掠了上去。
姿勢是有模有樣的,身形一竄,如初學展翅的小雀兒,撲騰得倒真帶了幾分靈氣。
隻是腳下還嫩,氣息未穩。
“哢噠”一聲,瓦上輕響。
簷角棲著的鳥兒被驚得“撲棱棱”飛起,翅膀拍得一屋瓦灰。
原本想藏的動靜,一下全抖了出去。
薑亮自知失手,咧咧嘴,也不羞,隻一翻身輕巧落地,拍拍衣裳,頗有幾分得意忘形的架勢。
一抬頭,便拉住薑明的胳膊,嚷著要演練那剛學來的擒拿手。
抓腕、彆臂、鎖肘、扣肩,幾下動作拆得熟門熟路,招招帶著點巧勁兒。
薑明倒也樂得配合,被他扭得前仰後合,乾脆順著架勢擺出一副吃癟模樣,嘴裡還連聲叫好:
“哎喲,二弟這手勁兒,嘖,真是巧得很!”
薑亮聽了這話,臉上笑意更盛。
收了招式,湊到正拍著灰起身的大哥身邊,聲音壓得低低的,眼中卻亮得發光:
“大哥……這輕功也好,擒拿也罷……你,可有涉獵?”
這一路從縣裡磨到州府,見了些場麵,雖不算大開眼界,卻也不再是初出村口的小子。
他早心裡有數。
自家這位念書的大哥,手底下有幾分真章。
隻是平日裡不顯,不言,不露鋒。
終究年紀漸長,知些輕重,不像兒時追著問:“哥哥你是不是偷偷練過功夫?”那般直愣愣。
這一回,倒像個小心人,語氣輕了三分,眼裡多了些打量。
薑明才剛要開口,屋裡便傳來柳秀蓮喚飯的聲音:
“開飯了!”
薑曦聽見,蹦得跟個小猴似的,飛快去端碗分筷。
薑明笑了笑,話頭一收,隻丟下一句:
“先吃飯。”
一家人圍坐成圈,桌上熱氣騰騰,鍋裡咕嘟咕嘟地翻著,是薑亮帶回的藥材燉的雞。
湯色金亮,香氣濃中帶清,隱約幾分藥味,卻不壓鮮。
薑曦吃得滿嘴流油,嘴上卻沒個歇處,一口飯三句話,纏著二哥問個沒完。
東一句“州府是不是比縣裡熱鬨”,西一句“你是不是打過賊人”。
問得興起,忽地眼珠一轉,語頭一偏,拋出一句:
“二哥,你在州府……可有瞧上哪個好看的姑娘呀?”
話音才落,薑亮正往嘴裡扒飯的筷子一歪,差點戳自己一鼻子。
臉蹭地紅了,耳根都透著光,隻顧低頭扒飯,硬是半句話不吭。
惹得一家子都笑了起來,連柳秀蓮也抿著嘴笑,輕輕拍了她一下,嗔道:
“你二哥臉皮薄,彆拿他尋開心了。”
飯後熱氣散儘,月上屋簷,清輝如水,灑滿了院子。
今夜難得,弟兄兩個沒像往常那般交手試力,隻借著這輪明月,一個拆招,一個揣法。
薑亮把那在州府新學的輕功路數,一式一式地拆解來教。
擒拿手的巧勁手法,也細細講了,腕怎麼翻,肩如何鎖,說得頭頭是道。
薑明卻不回話,隻按著動作學。
提氣、邁步、轉身,步子一開一合,竟極是靈巧。
如今他精氣將滿,氣息早沉,學起招來又穩又快。
幾個翻身挪步下來,起落之間已隱隱帶出幾分勢來。
擒拿更不用說,扣腕控臂,像是練了許久的老手,一點不見生澀。
薑義倚在院牆邊,袖子挽到肘,瞄著兩個兒子的手腳動靜,眼裡頗有興致。
那輕功有模有樣,起落翻躍,進退皆穩。
若是學了,便是田裡下地,也省了不少腿腳。
可他並不急著開口。
這些年過來,心裡頭自有幾杆秤。
這些個花巧路數,小兒教得雖勤,終究比不得大兒那一身靈光。
到了第二日,天還未大亮,山頭隻泛出點魚肚白。
林裡草尖兒掛著霜珠,踩一腳,簌簌往下掉。
薑義按舊例早起,趕著牲口慢悠悠往山坡放,任它們自個兒去林子裡啃些嫩草芽。
薑明也跟著醒了,肩上擔著木桶,手裡還捏著兩隻果子,是頭晚從薑亮那堆藥材裡翻出來的。
果不大,圓潤透亮,一握就沁涼,鼻子湊近一聞,甜香裡還透著幾分勁道。
沒人問,他倒先晃了晃手,樂嗬嗬道:“帶上山當早飯使。”
薑義斜眼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點了點頭。
上山汲水,尋常來回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可這一回,水是汲了,人卻遲遲不見蹤影。
山腳霧散開了,雞都叫過兩輪,那擔木桶還沒晃回來。
薑義卻不慌,手一揮,領著家人轉身又鑽進了院後那塊寒地。
地頭那片幻陰草,今歲長得更是瘋了。
尤其最裡頭那幾壟,整年未動,草莖森白如骨,已高至膝,風一拂,簌簌作響。
草叢深處,陰氣逼人,仿佛地底有口老井,時不時往上冒口涼風,帶著點冷厲氣,似拂魂攝魄。
一家子卻都習慣了,練拳的練拳,打樁的打樁,誰也沒把這陰寒當回事。
惟獨薑亮,這回一腳踏進來,人卻站不太住了。
去年走前,他還勉強能穩穩立著。
如今雖是功夫見漲,氣力沉厚,卻不料這地氣也跟著漲了,愈發難纏。
才站了一陣,便覺頭重腳輕,眼前一陣虛花,胸口堵得慌。
薑義站在邊上,手裡撥著草莖,眼角卻瞥著他這邊。
見他額角沁了汗,臉色發白,也沒說什麼,隻從袖中摸出一小瓶藥丸,隨手一拋,語氣淡淡:
“自己掂量著用。”
一直到晌午將近,村頭人家灶火齊鳴,才見薑明擔著木桶晃悠悠歸來。
一身晨氣未散,回了家,顧不上彆的,先扒了兩大碗飯。
靠著牆歇了一盞茶工夫,茶還沒涼透,手一伸,便將薑亮拽了出去。
兄弟倆照舊在院中那塊空地站定,把昨夜未完的輕功路數續上。
薑義今日沒去山腳拾掇那新房的梁架,隻站在一旁,雙手抱臂,神色鬆散,眼裡卻有光。
隻見薑明先開口,要薑亮將那“飛簷走壁”的身法從頭走一遍。
薑亮也不含糊,氣一提,腳一挑,一躍便翻身上了屋簷。
動作倒算輕巧,偏那瓦簷還是“哢噠”一響,驚得廊下那條尋山犬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趴回去。
薑明卻不急著說話,隻待他落地,才慢聲道:
“步子輕些,重心提上來……腰腹這兒,氣收一寸,再收一寸。”
語聲不高,語氣不重,句句掐在關竅上。
說著話,他便隨手虛劃幾道身形軌跡。
時而俯身作勢,時而輕提腳尖。
一招一式不顯張揚,卻像身子裡藏了根弓,弓弦一響,便要破空而出。
雖說他自己才學得個皮毛,可一開口,倒像個研習多年的行家。
薑亮聽得極認真,一邊點頭,一邊依言去走,時而皺眉,時而低聲應諾,練得起勁。
幾番下來,身子果然靈活了不少,不再是撲騰騰的一通亂跳,倒多了幾分收放有度的架勢。
他心頭一動,照著方才那說法,試著提了口氣,往心窩一聚,腳尖一點地,身子一縱。
隻聽“嗖”一聲,仿佛老林深處猿猱躥枝,轉眼便已上了屋簷。
這一落,卻靜得很。
瓦未動,塵不起,連簷角垂著的蛛絲都不曾晃一晃,倒像一陣風悄悄掠過,來無影,去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