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迷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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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深處,枝葉交錯如織,濃蔭密布,風穿林過,隻帶起幾聲沙沙,如耳語,似低喃。

薑亮伏著身,跟在那位須發皆白的老斥候身後。

那人臉上溝壑縱橫,神色沉靜。

走得不快,卻步步沉穩,腳印淺得幾乎尋不著痕,卻又仿佛釘在了林地之上,不偏不倚。

既是隊正,又是這一行裡活得最久的。

他不出聲,後頭幾人也自覺閉嘴。

隻將腳步放得更輕,呼吸收得更細,整支隊伍便像是幾縷風,順著林間悄無聲息地遊走。

這支斥候隊不過五人,個個都是從營中篩出來的眼尖手快之輩,平日也各有些脾氣。

可在此地,卻一個比一個像影子。

軍馬未動,斥候先行,這是老規矩。

大軍是臥龍,他們這群探子,就是那龍須,須得一寸寸地探,一絲絲地嗅。

風起何處,敵人幾人,路走哪方,水源能飲否,火頭升幾縷。

全靠他們蹚出來的腳印、尋回來的枯枝焦土去拚。

這林子太大,山勢又沉。

像他們這般,由老斥候帶著新兵、四散潛行的斥候隊,不知埋了多少進這林子裡。

個個都是滴水入海,影落無聲。

有的也許還在林中繞圈,有的也許正跟林獸周旋,有的……或許已靜靜伏在某處,早沒了聲息

薑亮微眯著眼,目光遊走在兩側林影之間。

這林子的“靜”,與尋常不同。

風聲有,卻無鳥啼獸鳴,仿佛整座山都屏住了氣。

斂了心神,深吸一口氣,腳步放得更緩了幾分,隻牢牢盯住前方那道乾瘦背影。

老斥候走路帶風,卻從不驚草。

身姿不駝不挺,像山裡頭熬出來的老狼,皮裹著骨,骨撐著筋,步步沉穩,不差分毫。

忽然在前頭一抬手,五指張開,又倏地合攏。

話未出口,隊裡幾人已齊齊止步,腳下如釘入地,動也不動,所有人都將呼吸收了個乾淨。

那老斥候俯身前探,身形微伏,腳步輕得幾不可聞,整個人像一截風乾的枯枝,滑入林影之中。

他動得不快,卻極穩,目光猶如鷹隼掃穀,陰影裡若藏根發絲,怕也逃不過那雙老眼。

林中靜得瘮人,風穿枝頭,隻帶出幾聲窸窣。

老斥候伏身察看,足足探了小半盞茶的工夫,方才緩緩抬手,朝身後一招。

薑亮心頭一緊,躡足而行。

靠近兩步,便覺空氣似也冷了幾分。

老斥候臉色泛灰,嘴角繃得死緊,一雙老眼裡,竟透出些少見的凝重與忌憚。

再往前一步,腳步微頓,後頸泛起一陣涼意。

林下橫著一具屍首,衣甲式樣,與他們斥候製式無異,分明是先前鋪出去的某一小隊裡的人。

死狀卻慘烈得過了頭,幾乎說不上是“人”。

四肢斷折,筋腱儘挑,皮肉翻卷如紙,像是被人生生抽了筋、剝了皮,未死前怕是已受儘折磨。

而最叫人心寒的,是那屍體的姿勢。

非是倒地如常,而是被人刻意“擺”出來的。

四肢大張,仰麵朝天,眼珠子鼓得老高,嘴角抽咧成一抹詭笑,似哭似笑。

似要將每一個靠近者都死死瞪住,生生嚇退。

這是明晃晃的示威。

薑亮還是頭一遭,親眼見這等死法。

隻覺胸口一陣翻江倒海,胃裡像灌了盆泥水,翻著泡兒往上冒。

麵色倏地發白,趕忙閉氣凝神,手心沁出一層冷汗,一動不敢動,生怕一鬆氣,就吐了出來。

可不是人人都憋得住。

身後那名新斥候,年紀小,才跟了兩天道。

隻聽得“呃”地一聲,便蹲在原地,雙肩劇顫,哇地一口,把昨夜乾糧全吐在了林地裡。

酸臭味彌漫開來,蟲都被熏得四散。

一旁那兩個老手臉色還好,卻也死死盯著地麵,連眼角都不肯抬。

老斥候站在前頭,看了一圈,神情沒甚變化,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他嗓子低啞,像風吹枯皮:“都看好了。”

“這是叫那發羌族的‘鬼髻部’逮著後的下場。”

話聲落地,林間再無半點聲息。

那新吐完、氣喘如牛的小子,也像被人一盆冷水潑了頭,直愣愣盯著那屍體,不敢再動。

薑亮默了片刻,暗暗記下這仇似的名字。

“鬼髻部。”

出征前他也聽人講起過,說這部族隻留一撮發髻,剃半邊頭皮,發髻高束,以祭山鬼。

說他們不用弓矢,打獵靠短刃赤手,慣從樹後撲人,一口咬喉,一刀封命。

說他們擄村寨時分人不看年紀,隻分“能用”與“不能用”。

能用的捆了帶走,不能用的就地開膛。

那時聽著,隻道是邊地傳訛,話說得玄乎了些。

如今瞧著這具屍體,再想起那句“女為牲,男為奴,老者就地剁。”

便覺那“殘忍”二字,還真寫得輕了些。

屍骨收殮停當,五人小隊壓著胸口那股子沉悶與寒意,繼續往密林深處摸去。

腳步踩在落葉上,竟無聲響。

風不動,枝不搖,整片林子像是蒙了層厚幕,隻剩下一行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蹚。

沒走出幾百步,薑亮便覺出不對。

眼前這景……熟得發冷。

那棵歪脖老榆,他認得清清楚楚。

樹乾斜伸,一道劈裂的傷痕,從枝節扯到根部,像是張著嘴巴笑的鬼臉。

再往左,是塊青灰色的石頭,邊角崩了道小口,像是被刀砍過。

他還記得,剛才就不小心踩在上頭,崴了下腳。

可怎的兜了一圈,又回來了?

“繞圈了。”

老斥候低聲開口,語氣沉如山石壓在心頭。

神色仍舊鎮定,隻是目光比先前更沉了些,一寸一寸地掃,像釘子一點點敲進林木縫隙。

林風未起,可樹影微晃。

枝葉之間,仿佛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薄霧,在慢慢蠕動。

那兩個有些門道的老手,也悄然散開。

順著訓練時留下的老法子,各自翻看樹輪、察看石印,嘴不動,眼不閒。

薑亮緊了緊背上的長棍,心頭那顆鼓噪的心跳得比山雀還急,卻一聲不敢吭。

三人合力,又繞了兩圈,總算尋出處不對的所在。

那樹皮扭曲如麵孔,皺巴巴地像老嫗的笑。

地麵濕痕呈環狀,仿佛有人圍著轉了又轉,踏出了個死陣。

枯葉底下,還埋著些說不上來是人是獸的骨節,顏色泛灰,邊角咬痕密密麻麻,透著股子陰潮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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