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卷《太上老君說常清淨經》,薑義三年前便傳給了大兒。
去年小兒歸家時,精氣已然圓滿,也傳下了一份。
本意是讓他哥倆先行一步,趟條路出來。
誰知兄弟兩個,在這神意一道上,卻都像陷入了淤泥。
越走越慢,越學越糊,步步艱辛,至今也未破局。
如今薑義既已精滿氣足,氣機歸一,心境也沉了下來。
自當要親自走這一遭。
心頭默默拈著經文,那字句便如山泉滴石,一點一滴,在腦海深處漾開。
不急不緩,也不聲張,隻是悠悠地流著,似是要洗去浮念,磨淨俗念。
依著經中所述,薑義試著將那縹緲不定的心神,一寸寸探入更深遠的所在。
非眼所見,非耳所聞,血脈不起波瀾,呼吸也不需牽引。
隻是將那一縷念頭,緩緩抽絲剝繭,送入無形之境。
他要尋的,是那所謂“神魂”的影子。
可那地方,若說是地方,倒更像一方虛空。
無光、無響、無色、無形,仿佛人踏進一團雲霧,四下皆空,腳下無根,抬手也無影。
心神探去,便如石沉潭底,不見回音,不知深淺。
摸不著,握不住,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在原處了。
偶爾,在某個心如止水、氣息沉穩到極點的當口,似乎真能隱隱感到,有那一絲極淡極微的“存在”。
也不知是氣是影,是魂是光,像是霧中火,風裡聲。
才剛捕到個意兒,一念起,它便悄然遠去,連個痕都不肯留。
薑義自也知曉,這條路走不得氣盛,更用不得狠力。
須得日日浸潤,夜夜磨心,像老僧坐禪,不為得法,隻為靜極而明。
水磨工夫,最講個“等”。
等到哪日霧散雲開,念止念生之處,自會有一線微光,從深處透出來。
也不知沉了多久。
直至那一聲雞鳴,忽地破空而來,清越尖利,如刀劃靜水,又似銅鑼輕震,直落心頭。
薑義驀地睜眼,窗紙已泛出一層微白,微光自屋簷悄然鋪進,照得桌角浮塵輕動。
心頭微動,這才驚覺。
自昨午盤膝而坐,竟這般一路坐到了天明,整整大半個晝夜,竟毫無知覺。
仿佛那經文才一起念,身子便沉入了一口無光的深潭,神魂無聲無息,直至這一聲雞鳴,才悠悠浮起。
這門觀想法雖尚未見實處。
可能入定至此,心無旁騖,氣息不亂。
單是這份“沉靜之功”,已遠勝尋常吐納導引。
薑義緩緩起身,四肢氣血並無滯澀,筋骨通暢,呼吸綿綿,反倒似沉睡一夜,神清氣足。
心中一片空明,如湖水無波。
轉過身,隻見床榻旁的小幾上,擺著一碗黃精粥。
已涼得透了,麵上浮著一層薄薄的膜,微微泛白。
薑義怔了怔,旋即輕笑一聲。
想來是昨夜有人悄悄放下的,未驚他靜坐,隻怕他久坐餓腹,還能有口現成的吃食。
薑義端起碗,三兩口喝了個乾淨。
雖已涼透,入口卻仍溫和,甘氣繞舌,直落腹中,倒也覺胃氣微振,神清氣爽。
擱下空碗,伸了個懶腰,骨節微響,一股暖意從脊背升騰上來,便順手推門而出。
晨風撲麵,林氣清新,摻著點草葉露水的氣息,拂在臉上,教人神清氣爽。
屋前屋後走了一圈,目光落在屋側那片空地上,略略停了片刻。
山腳靈樹一字排開,株距有致,縱眼望去,足足鋪了百來丈長。
當初新屋修得闊綽,也隻占去十來丈地界。
餘下這一片空地,緊貼著靈樹林,如今日夜浸潤,也算養出了幾分靈氣。
先前自身修為未成,又不肯擾了薑明讀書,便一直擱置未理。
如今拳罡入骨,精氣圓滿,心頭自然動了心思。
靠得近了些,便覺那土色愈發烏潤。
蹲下身用指頭一抹,指腹便滲出點溫潮來,隱隱帶著一絲靈意,雖淺,卻不虛。
薑義不禁心頭微動。
這幾年,一家子的底子越練越實,口中所需也水漲船高。
李郎中鋪裡雖不乏好貨,可終歸是俗品,藥勁已不大管用了。
劉家莊子倒還有些好料。
可光靠著那半畝幻陰草,每回換得也不多,總不好次次去求人情。
如今這片地頭靈氣滲透,若是細細拾掇出來,種上幾味靈藥,倒正合用處。
日子如溪水潺潺流著,不等薑義種下藥材,就又近了年節。
薑家屋裡灶火照常燒著,雞犬依舊,隻是少了一個人影。
小兒薑亮,這回沒歸家。
隻托了人,捎來一封信,連著些年節禮,一並送到屋前。
紙封一拆,墨跡猶新,筆鋒不俗,話倒說得輕巧。
說是隨武備校尉出了征,去討伐發羌部一支偏軍。
信中語氣平平,隻道那夥蠻夷不過殘兵遊勇,不足為慮。
不提軍中鐵血,也不說邊塞風刀霜劍,倒像是隨營踏春,略作磨礪。
薑義坐在屋裡,一字一句看完那封信,眼皮不跳,嘴角也沒動,目光卻沉了幾分。
這孩子過了十四,來歲滿十五,確是到了入伍年歲。
隻是來得太直太急,終歸叫人有些放心不下。
信尾,還添了幾行潦草字跡,似是寫時心緒已亂。
言道若此番得了軍功,便請爹娘早些張羅媒人,走一趟隴山縣李家,將那門親事定下。
這事,早在頭年年節歸家時,他便臉紅耳赤地提過一回。
道是與李家那位姐姐,兩廂早有情意。
隻是心中自慚門第寒薄,沒拿得出手的東西。
便想著先去軍伍中闖出點名頭,回來後風風光光地上門提親。
這份誌氣,薑義倒是欣賞,沒說不字。
柳秀蓮看完信,輕輕放下紙箋,歎了口氣,眉頭便皺緊了幾分。
也不知她這一聲歎,是憂那邊塞風雪,怕他凍傷了手腳;
還是怕他這般性子,心直如槍,撞得頭破血流才知收斂。
薑義也隻能在旁說些寬慰話:“小戰役,練膽子罷了……他命硬,沒事。”
可那點子掛心,終究藏不住,攏在眼裡、係在心頭。
蠻夷雖小,終歸是殺場。
刀槍無眼,兵戈無情,
那孩子雖習過些拳腳功夫,可到底年紀尚輕,血氣方剛,叫他在外識得進退,怕也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