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義隻是微一抬手,避開那一揖,語氣淡淡,卻不失分寸:
“莊主心懷赤誠,聞聲赴救,肯為素不相識之人犯險,這世道裡,哪能多得幾位?”
“至於那妖狐之計……也不過是善念落在了歹處,被那畜生拿來當了誘餌。若因此便疑起了自個的本心,反倒是中了它的算計。”
劉莊主聞言,隻笑笑,神色謙然。
道是家中祖訓一條,傳了幾代人了,說不上什麼恩德,更不值一誇。
語鋒至此,卻忽然一轉,麵上那份笑意緩緩斂去,語氣也沉了幾分,帶了點不易察的鄭重:
“薑兄,不知能否……再劃些地,多種些幻陰草?”
薑義聞聲,眉目未動,也不急著接口,隻略略一頓,靜等他把話說全。
劉莊主輕歎口氣,手指摩著膝上布料,像是試著把話揉細了些再開口:
“那山嶺裡的東西,這些年越發難纏了。模樣還是畜生,行事卻越來越有些‘人氣’,狡詐、纏人,還透著一股子說不清的邪勁。”
“有時候甚至覺得,它們像是學著什麼來著……招式、腳步、藏氣斷息的法子,一樣不缺。”
“也不知是得了什麼機緣,隻覺一日比一日厲害。”
他說著,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浮上一層倦意,聲音也壓得更低了些:
“眼下還算壓得住,可誰知道下回,是不是又要叫那畜生引了個空套?一步走岔了,怕就不是小禍。”
他頓了頓,語氣輕了些,卻字字帶著篤定:
“所以……那部《坐忘論》,我打算也一並傳出去。”
“若能借幻陰草煉心之效,再配上幾顆靜心丹,也不求人人皆成高手,隻盼村裡能多幾個沉得住氣的。”
“哪怕隻是多防住一分,終歸是好過眼下這般提心吊膽。”
這一番話說得不重,倒像是壓在心頭多日,翻來覆去,終究還是吐了出來。
薑義聽著,麵上卻無多少起伏,隻順手替他斟了一盞茶。
袖口一收,輕吹浮沫,淡淡問了句:
“劉莊主祖上世代鎮守山野,護得這方人畜無憂,先前怎的就未曾動念,把這些招式法門,也傳與村人幾分?”
語聲不高,可話卻問得不輕,直來直去。
劉莊主聞言,神情微頓,旋即苦笑一聲,眼底閃過一抹懊悔,緩緩搖了搖頭,道:
“說來慚愧。祖上在這山頭紮了根,百來年風調雨順,便覺這山林也不過如此,那些妖獸不過野物成精,翻不出風浪。久而久之,這防人之心倒淡了幾分。”
“輪到我這代,才知是順日子過久了,竟出了這等岔子。”
他說著,語聲便低了下去,目光落在案上那盞茶燈上。
火苗微晃,影影綽綽,似也晃著他心頭一絲愧色。
“也怪我能耐不濟,鎮不住局勢。隻怕那林子裡頭的畜生,早瞧出破綻,今兒鑽個縫,明兒就該掀屋揭瓦。”
“如今,也隻好將那壓箱底的功法翻出來,算不得什麼襟懷廣闊,隻盼村裡人能多上幾分底子,真出了事,也不至於連個擋頭的都沒有。”
薑義靜靜聽著,心頭卻已泛起暗流。
這事說來,怨不得劉莊主。
並非他守得不勤,而是這山林近年起了風,暗處的東西也不似往昔了。
模樣是獸,氣卻不純,血腥煞重,行跡詭秘。
偏又步步試探,像是人心鑽了畜生皮裡頭,帶著謀算地潛著來。
少了野物的直衝猛撲,卻添了幾分城府與陰狠,叫人防也不是,攻也不是。
而若真如記憶所示,那林深處的東西,日後氣候還遠不止此。
等到將來大勢一起,光靠幾人死守山口,隻怕還真是獨木難支。
他念及此處,便不再多話,隻點了點頭,動作輕,卻已是允了。
劉莊主見他應下,眉頭頓時舒展開些,拱手連連稱謝,口中道:
“收購之事,價銀仍照舊,斷不叫薑兄吃虧。”
薑義卻隻是擺擺手,茶盞一轉,語氣也鬆了幾分:“這話就見外了。”
“說是為你我兩家,其實落到底,是為村裡尋個長穩的去處。”
“薑某既在此山住著,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一句話說得平平,卻叫人無話可駁。
兩人又推讓了幾句,終是議定了規矩。
新種出的幻陰草,劉家照例收購,不過價銀隻取一半。
剩下那一半,就算薑家出了份力,也為這村子添了道底氣。
事既敲定,劉莊主神情也鬆快了幾分,抬手拈了拈盞中茶沫,似隨口一問:
“倒不知,薑兄是如何察覺那妖物要來?”
語氣平和,話鋒卻繞了個彎,眼中不見鋒芒,卻藏著探意。
薑義聽得分明,麵上卻絲毫不露,隻含笑道:
“家中祖上傳下些掐算打卦的小術,時靈時不靈的,尋常也隻當鬨著玩。”
“前日忽覺心頭一跳,睡前夢裡模模糊糊的,醒來便覺得不踏實。想著寧可信其有,便布置了幾分,誰料還真撞上了。”
語氣說得雲淡風輕,半點不提凶險,也不顯神異。
本以為這番搪塞說辭,足以將話題輕輕帶過。
誰知那劉莊主眼神一亮,竟帶出幾分鄭重來,接口道:
“竟有此緣?”
“我家祖上,當年也是因一位挑擔賣卦的先生點了迷津,才知此山可居。”
說著,微微前傾半身,眼中透出幾分打量與試探:
“敢問薑兄祖上,師承何門,說不得你我兩家,早有淵源,根脈相通。”
他麵上神情不似作偽,眼中那點希冀也藏得不深,倒真像是想順藤摸瓜,尋個由頭,認個淵源。
薑義倒也沒料他竟這般上心,心裡一時沒捏準路數,編不出個像樣來曆。
隻得輕輕一笑,語氣含糊道:
“些許鄉術罷了,祖上傳下來的野道旁門,連個正經名號都掛不上,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聲音溫吞,話鋒輕飄飄一揭,便把探意糊了回去。
劉莊主這才似覺察問得過急,神色微變,忙起身拱手賠罪:
“是劉某唐突了,薑兄莫要見怪。”
說是賠禮,麵上卻仍掛著一絲思忖未儘的神色,眼神遊移,也不知想到哪處玄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