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義回到老屋時,寒地裡的蒙學課才剛散。
薑明收了書冊,已往後山踱去。
薑曦與劉子安一前一後,正往學堂那邊繞過去,嘴裡還嘰嘰咕咕,不知在講哪家的軼事閒話。
院子後頭,薑亮還杵在寒地那張小凳上,坐得端端正正,神色卻早飄出了三尺開外。
寒地外邊的斜角上,李文雅也坐得規規矩矩,腰背挺得筆直,眼神卻也跟著風晃,時不時眨上兩下。
夫妻兩個隔著二尺來地,默不作聲地大眼瞪小眼。
那神情,活像剛被聖賢經義撞了個滿懷,還暈在原地沒緩過勁兒來。
方才那一堂課,薑明講得是得心應口。
李文雅是底子太薄,頭回接觸這等章句,先是想認真聽,後來聽著聽著,就開始有些發愣。
薑亮那邊雖聽得認真,奈何文理天分實在天定。
那些拗口的經文從他耳朵邊飄過去,仿佛一陣風掃過藥圃,藥香有是有,就是留不住。
柳秀蓮一旁看得忍不住,又好笑又心疼。
終是湊到了二人身前,像是想要提點兩句。
怎奈她那點子家學,也就勉強能自己聽明白。
有些書理自己能懂,真要講出來,就隻剩“這個吧……你們就當是……呃,他意思差不多是……”的調調。
話頭開了仨,理頭沒扯著一個。
薑義遠遠站著看了一眼,沒出聲。
瞧著一家子各自忙活,便也不驚不擾,自顧進了屋。
拐過堂屋,抬手從小榻上把正打著瞌睡的大孫子抱了起來。
小家夥腦袋點啊點的,一副夢還沒醒透的模樣,唇邊還有點口水痕跡。
薑義抱著他,一邊輕輕搖著,一邊低聲哄著。
嘴上念的是逗小兒的話,實則一呼一吸之間,已帶了節奏,手指點在娃兒腹間。
“來,跟著阿爺吸氣,吸……”
“好……再吐出來……”
一句一句像是在哄睡,其實那氣息早已潛潛引導,將最初那套吐納法悄悄帶了進去。
兩歲多的娃兒,雖還咿咿呀呀說不全話,可人話已能聽懂個七七八八。
隻要哄得巧了,便能跟著吐口氣、收口氣,也算踏上了那條路。
這套法子,是薑家立足的根本所在。
練得早,根就結得牢,日後枝繁葉茂、拔節抽條,也才抽得起。
薑鋒這小子倒是爭氣,骨架生得正,筋骨也緊實得很。
才跟著練了幾下,那小小的鼻息就漸漸勻了,肚腹微微起伏,竟也隱隱帶上了些吐納的節律。
薑義低頭瞧著,眼神裡不覺就帶了點笑意。
他一邊輕拍著孫子的後背,一邊念叨:
“唔……你要是比你爹更爭氣些,阿爺以後都不帶罵他了……”
話音未落,小家夥鼻頭輕哼一聲,像是聽懂了似的,嘴角微微一翹。
薑義一樂,指頭輕點了點他額頭:“你這小東西,倒比你爹鬼靈精些。”
等到屋外幾人都折騰得差不多了,薑義才慢悠悠從榻上起身。
走到門邊,取出那瓶益氣丹,往薑亮手裡一塞。
“趁著在家這陣,也彆光知道歇著。”
他語氣不重,卻帶著幾分理所當然:“你媳婦懷著身子,更得煉煉氣,養好底子。”
說著抬了抬下巴:
“有空就領她往山腳那邊走走,那地兒靈氣厚,人氣淡,安靜。練不出幾層功夫,體會個氣息精意,也算不白費這片山水。”
薑亮聽著,連連點頭應下,神色恭謹,像極了小時候被訓時那副老實樣。
當下便擰了瓶口,取出一顆丹藥喂進李文雅口中。
又扶著她出了門,在那新宅前頭後頭轉了兩圈,一邊看地勢,一邊辨靈氣,嘴裡還不忘念叨:
“熟熟路,改日才好練。”
李文雅倒也乖巧,隻微笑點頭,任他牽著走,一路不言。
這回薑亮在家,踏踏實實住了個把月。
屋裡添了人氣,飯桌多了碗筷,連門前那兩棵果樹也結得比往年多。
可再怎麼心寬氣足、茶熱飯香,到底也攔不住那一紙任命。
文書一道,一錘定音。
薑亮也隻能束好袍角,拎起包裹,扯了扯腰帶,往隴山縣上任去了。
那邊宅子早已備下,是成親那年便置下的,也算成禮成製,不愁落腳。
臨走那日,天還未亮透,薑亮便早早起身,拎了兩大包藥材靈果出門去了。
一包說是送給那位年長些的縣尉。
嘴上謙得很,叫前輩,實則心裡早打得主意。
“日後教他頂一頂班,我好三天兩頭往家跑。”
這話他說得光明正大,半點不遮掩。
另幾包則封得嚴實,說是要送給林教頭,還有幾個舊年間打過照麵的老同僚。
人一走,薑家小院倒也沒冷下去,雞還是照叫,灶台照起火。
李文雅挺著肚子,日子過得井井有條。
一早跟著聽薑明講學,聽得迷迷糊糊也不落座,隻在那兒坐得筆直。
午後便去寒地裡打坐磨心,吐納調息、吃丹打樁,一樣不落,活脫脫一個有誌氣的“學修”。
她原還想著搭把手,掃地洗菜,結果一回頭就被柳秀蓮堵了回來。
“你這身子,能吃能睡就很好了,”婆婆板著臉教訓,“家務這等事,等娃兒落了地再說。”
李文雅多試了幾回,每回都被一眼瞪回去,終是拗不過,隻好認命。
空下來時,她便窩在屋裡,手裡捧著本醫書,眉頭皺得緊緊的。
薑鋒那小子,倒是長得出息。
呼吸法一點就透,氣息一走便順,骨頭筋絡裡那股子韌勁兒,怎麼看都不像尋常娃娃能長出來的。
才兩三個月光景,已能自個兒一溜煙跑到山腳那片新開的藥地裡轉一圈,回來連氣都不喘。
這等根骨,要是擱旁人家,八成早牽去靈氣最足的地方打樁、練樁、衝氣走神了。
可薑義到底是個老成的,心裡雖早樂出花來,臉上卻半分都不顯。
練功不急,先把那口呼吸吐納練得圓潤了,才好往上拔節抽條。
不然衝得再快,根沒紮穩,遲早也得栽回來。
唯一下得重手的地方,是藥浴那會兒。
藥勁沒留情,熬得那小子泡完就犯困,困飽了又活蹦亂跳,精精神神地翻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