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義這話問得直,語氣裡帶著三分疑,七分不安。
他是真沒印象,自己什麼時候教過這小子什麼“法決”。
薑亮被問得一愣,眨巴了下眼,語氣還挺自然:
“啊……不就是我走那天,您讓小妹追上來傳的嘛,就那篇《太上除三屍九蟲法》。”
他說得自然,語氣輕巧,半點沒覺出什麼不妥。
可這話一落地,薑義眉頭卻是越皺越緊,眼神也沉了幾分。
“三屍九蟲”,不少道經皆有提及,是清修內景法門。
專門用來煉神去濁、淨欲明心,那是入內景、修真骨的正經門道。
而且聽這名字,跟那《太上老君說常清淨經》,十有八九脫不了乾係。
薑義心裡登時泛起幾道浪。
細細一想,小兒臨行那幾日,閨女整日跟那劉家小子湊在一塊兒,神神叨叨、鬼鬼祟祟的。
當時隻當是二哥要走,丫頭悶出心事。
眼下細想,卻覺著不大對勁。
他眼神一轉,先在薑亮臉上停了幾息,又斜睨了一眼大兒。
最後,那雙老眼悠悠一落,望向山腳老屋前。
隻見小姑娘蹲在石階上,一手拿著根樹枝,正往小侄兒鼻尖上點來點去,嘴裡咿咿呀呀地哄著。
薑亮一瞧那眼神,立刻明白了個大概。
嘴角輕輕一抽,沒吭聲,腳下卻麻利得很,一溜煙兒就下了山。
不過一盞茶功夫,那小丫頭就被他半哄半拎地帶了回來。
薑曦一踏進院子,還在邊走邊拍袖子,笑吟吟地嚷道:
“怎麼啦?是不是做了好吃的?”
話才落地,眼角一掃,隻見爹爹和大哥一個個臉色肅得能結冰,院裡氣氛也涼得出奇。
她腳下一頓,笑聲一收,眼珠滴溜一轉,立刻站得筆直,小聲問了句:
“……怎麼啦?”
語氣倒也不怯,隻是聲音壓得低。
薑義這時臉上已沒什麼表情,語氣也沉了幾分,開門見山道:
“你傳給你二哥的那套法決,是哪來的?”
薑曦聽罷,眨了眨眼,像是被問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她抬眼掃了爹一眼,見那張臉沉著沒笑,語氣也不見半分玩笑的餘地,便也沒繞彎子,答得乾脆:
“劉子安教我的啊,咋了?”
語氣坦坦蕩蕩,既不躲閃,也不藏掖,連眼皮都沒抖一下。
薑義聽得麵上沒什麼變化,隻是眉頭悄悄皺了兩分:
“這等法門,他憑什麼教你?你是許了他什麼口頭,還是給了什麼好處?”
這話說得不算重,語調也穩,可其中三分是明問,七分卻是揣心思。
到底是怕自家閨女年紀小,不經世事,萬一被那劉家小子哄了去,吃了虧還不自知。
可誰知薑曦聽了,反倒露出一臉莫名其妙。
“為啥教我?”
說著說著,那小臉上還帶了點訝異,像是爹問了個天底下最蠢的問題。
“我說我想學,他就教我了唄。”
語氣裡一點猶豫都沒有,底氣十足,神情坦蕩。
這話一出口,薑義臉上的褶子頓時堆了幾道,嘴角抖了抖,卻愣是沒接上話來。
倒也不是她這話有多有理。
隻是仔細一想,那劉家小子,自打哪年起就對自家閨女言聽計從,連剝蒜都搶著來,劈柴打水更是爭先恐後。
依她這般說法,倒也有些可信。
薑曦壓根沒把這茬當回事,見爹不說話了,臉上笑意“唰”地就又冒了出來。
她“哎呀”一聲,邊擺手邊蹦蹦跳跳地湊到薑亮跟前。
仰起頭來,眼珠亮晶晶地往他臉上打量,嘴角還掛著點討好的笑:
“二哥,那‘意定法’你練得咋樣啦?”
薑亮不急不躁,隻微微點頭,神色倒挺沉穩。
她一看這表情,隻當是哪處練得不順,趕緊改了語氣,拍了拍他胳膊:
“哎呀,沒練成也沒事嘛,那本來就得配著丹藥用的。”
說到這兒,小手一揮,語氣一轉:
“我明兒就去找劉子安那小子拿幾味來,他好哄得很,我一張嘴,他保準連藥瓶都給我包好。”
薑義在一旁聽得額角直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心裡隻覺得頭大如鬥。
這樁事真要理起來,因果盤根錯節,少不得得找個清淨時候,一樁樁一件件,好生掰扯。
可偏偏那劉家莊主,近年來常在山裡轉悠,追妖探跡,難得見上一回。
眼下多說無益,薑義也隻得將這事按進肚子裡。
斜睨了兄妹倆一眼,語氣淡淡地丟下一句:
“那法子非是尋常,記住了,不許外傳。”
薑曦一聽這腔調,立馬挺直腰板。
還學著薑義那一套,把手背到身後,神情板得像三分薄冰,又正氣又做派地來了一句:
“謹遵家訓。”
語氣抿得緊,語尾卻藏不住調皮,一句話落地,正經勁兒有了,笑意也從嘴角邊悄悄鑽了出來。
薑亮忍不住笑出聲,抬手就在她腦門上輕輕彈了一記:“你這丫頭。”
次日一早,薑義一人出了門,踏著露氣微重的晨風,往劉家莊子去了。
莊主照舊不在,說是還在山裡頭打轉。
劉夫人向來不理這些閒事,自然也沒驚動她。
便隻同莊子裡兩個隨從碰了個麵,捎句話,將幻陰草後續的半數錢銀,換成靜心丹與益氣丹。
文雅和鋒兒都回了家,氣息未穩,心神未靜,總不能耽擱了。
他站在院子裡,望著那矮個隨從進屋去拿藥,心裡卻悄悄轉起了念頭。
如今家裡藥地也種得像模像樣,年年靈氣愈盛,再開上幾壟也不稀奇。
偏生藥是有了,熬藥的法子卻還是個空。
若隻是拿來燉湯泡腳,終究是暴了天物。
也不知這熬藥煉丹的本事,究竟該從哪門學起。
正想著,那隨從已抱著物什出來了。
一手幾隻瓷瓶,一手還捧著個布包,走得小心。
說是夫人前些日子裁衣裳,順道給曦姑娘也做了一身,讓薑家主一並帶回去。
薑義聽著,麵上不顯,手上動作也沒停,隻在心頭輕輕晃了一下。
卻也沒多說一句,隻接了東西,語氣平靜地道了聲“勞煩轉謝”。
轉身出門,沿著那條熟路,穿過朝霧輕籠的山腰,一路悠悠然然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