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透亮,院中還掛著幾縷未散的露氣,地上潮意微涼。
薑義一早便出了村,獨自往隴山縣趕去。
一來是去看看縣裡那點薄產。
二來嘛,自是要正經八百地,將李文雅有喜一事,遞聲知會親家。
也好讓李家老少跟著高興高興,圖個吉利。
隻是等到了李府門前,薑義才覺出些不對勁。
往日這宅子規矩得緊,門前仆役腳步穩、聲氣低,來來去去透著股子綿實勁兒。
可今兒個,府門前那幾個小廝卻一個個腳步匆匆,語聲低得像怕驚著誰似的。
眉宇間全沒了往常的閒定,反倒添了幾分慌張。
薑義站在門口,眉頭輕輕一斂,卻也沒多問,隻順著下人引路往內堂去。
茶盞剛端上來,水氣還未涼透,李雲逸的腳步聲便自廊下響起。
人影還在轉角,聲音便已搶先一步響起,口口聲聲道著“怠慢”“失迎”。
可腳下那一連串步子,卻看不出有幾分從容。
薑義抬眼瞧了他一眼,也不繞圈子,待他落了座,便笑著將文雅有孕的消息輕輕一句帶出。
李雲逸聽了,神色果然緩了幾分,那緊繃的眉梢眼角終於鬆開了些,嘴角也牽笑意。
隻是那眉心的一道川字,卻仍死死杵在那兒,像是釘進了骨子裡的心事,拽也拽不動。
薑義看得分明,手中茶盞一轉,便順著話頭笑著問了一句:
“看親家公今日神色倉皇,莫非府中遇著了什麼為難之事?但凡薑家能搭把手的,還請不必見外。”
李雲逸聞言,沉默片刻,神色閃了閃,才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將身子微微一傾,語聲也壓了下去,仿佛怕驚了窗外風:
“原也想著再尋個日子,派人登門報個信,哪知親家公倒先來了。”
說到這裡,他目光略沉,話鋒也一頓,才低聲續道:
“隻怕這隴西郡,近日要起些風浪,不太平咯。”
薑義聽得這話,眼角那抹帶笑的弧度登時收了去,神情也沉了幾分。
李雲逸斟了斟字句,這才續聲開口:
“親家公也曉得,我李家與那邊羌部做些藥材生意,走的是山路,靠的是舊交。這些年下來,多少也養了點耳目。”
“前幾日才收到一封山信,說那燒當羌前些時日吞了發零羌,如今合旗整伍,號稱要一統羌地。”
“眼下兵鋒正盛,動靜瞧著不小,怕是真打算往隴西郡這邊壓了過來。”
薑義雖不混跡軍伍,可這些年來,在家中也聽小兒講過幾回邊地兵事。
發羌、燒當這些個大部名目,也並不算陌生。
此時聽到這一串熟詞,心頭便不覺一緊。
一念如風過草尖,呼地一晃,沒能抓著,卻攪得心頭微微泛潮。
自家那二郎,這趟公門差使來得突然,歸期未明,難不成……便是與這件事脫不了乾係?
李雲逸卻已接了下去,語聲不緊不慢,帶著幾分唏噓:
“郡裡倒還壓得住。涼州邊上,自古便是兵馬重地,朝廷在那頭也養著不少歸附的西羌部族,真要起了火頭,一時半刻也燒不到縣裡來。”
他說著,語氣一緩,話鋒卻輕輕拐了個彎,落在了薑義身上:
“隻是一事歸一事。親家公府上,那地方……偏就卡在兩界交界的坎上。”
“若真有個風起雲湧,頭一撥浪頭,怕就要先打到你們那邊去。”
說到這,他抬眼看了薑義一眼,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卻也更穩:
“依我瞧著,不如趁眼下還算安穩,將家中老小暫且搬來縣裡住上一段。”
“哪怕將來真出了點風浪,無論是奔州府尋援,還是轉個地頭避一避,總比困守原地來得從容些。”
這話說得誠懇,句句落在實處,顯然是斟酌過多番才開的口。
薑義卻隻是拈著茶盞,緩緩一晃,盞中水光微泛,未曾立刻答話。
這番話,他心裡是聽明白了,是好意,沒半分虛頭巴腦的客套。
隻是那片村子,那點薄田老屋,卻不是說搬就能搬的物什。
再者說,真到了風浪起時。
郡縣裡的高牆厚瓦,與自家那頭山後的老林子,到底誰更扛得住禍亂,也未必就說得準。
他正尋思著要如何找個由頭,將這番好心婉婉擋回,堂外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腳步。
隻聽得“咯吱”一聲門響,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快步掠了進來,穿戴還算整齊,臉上的神色卻有些慌亂。
連規矩禮數都顧不上打,隻俯身湊近李雲逸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薑義雖聽不清那幾句低語,卻瞧得明白。
親家公那臉色,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紅潤褪成灰白。
原本端得安穩的那盞茶,也不覺一抖。
隻聽得“叮”的一聲脆響,杯蓋輕撞盞沿,不重,卻敲得人心頭一緊,堂中氣氛登時一滯。
那管事低頭退下,腳步還未出堂,李雲逸像是才從一場冷夢中驚醒。
緩緩放下茶盞,指尖僵硬,落在桌麵上的那一瞬,竟帶了絲不易察覺的抖意。
他抬起頭,眼神落在薑義身上,唇角微動,卻遲遲未出聲。
半晌,才像是把一口風乾的氣吞了下去,低聲吐出兩個字,嗓音啞得像是從喉頭裡刮出來的:
“……壞了。”
話音落下,他又頓了頓,嗓子微啞,神情裡竟多了幾分不敢細說的遲疑:
“剛來的急信,說那駐邊的西羌部眾……儘數反了,連燒當部也引了進來,破了關口……已進了隴西。”
薑義麵上的平靜,也跟著一點點褪了去。
他沒露聲色,隻是將茶盞往旁輕輕一挪,拇指搭在盞沿上,語氣依舊平平:
“親家公打算如何應對?”
李雲逸雖神色帶亂,話頭卻還有章法。
他深吸了口氣,聲音壓得極低:
“隴西這條路子……眼下算是廢了。”
“燒當羌若真起勢,兵線一拉綿,一郡一縣的地界也擋不住風。”
“眼下得趁局麵還沒徹底塌下來,把府裡的家底、庫裡的藥材,能挪的先挪去州府,再往洛陽那邊走,府中家眷,也依此道。”
說著,他轉過頭,望向薑義。
那雙眼裡,沒藏著拐著的虛辭客套,隻剩實打實的焦急與憂色。
“親家,”他一字一句,帶著些不掩的誠意,“不若一道走罷?”
薑義卻隻是搖了搖頭,神色未動。
“多謝親家這番好意,”他說得溫和,語裡卻帶著幾分攔也攔不住的固執,“我那頭,自有安排。”
話音落下,他微頓片刻,眼神往窗外那片灰黃天色上一攏,像是在權衡。
末了才輕輕一轉話頭,語氣也鬆了些:
“隻是這仗一打起來,也不曉得要拖到哪年哪月。”
“文雅肚子裡揣著一個,若是到那時還沒個清淨地……隻怕不得安生。”
李雲逸聞言,立馬心領神會。
這等時候,最忌虛言客套,容不得半點推三阻四。
二人沒繞彎子,三言兩語便定了章程。
李家當即備車,準備將李文雅與兩個孩子接出,先送去涼州府,確保無虞。
李雲逸心中雖覺掛礙,卻也清楚,這位親家公並非尋常莊戶。
見他心意已決,也就不再強勸,隻添了幾句場麵上的應酬話,便起身快步去了後頭,著人安排車馬。
薑義也沒多留,乘著李家那駕馬車,一路風塵,晃晃悠悠地回了兩界村。
進屋落座,口氣不急不緩,將這一路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那未出世的孩兒,是如今這一家老小的頭等大事,容不得半點閃失,自沒人出聲反對。
當夜月色低垂,李文雅收拾了幾件貼身的細軟,帶著兩個孩子,悄無聲息地隨車離了村。
馬車去了,院裡一靜,薑義便喚了薑明過來。
父子倆在燈下落座,說話不多,便在那張老桌子上比比劃劃起來。
村中防務這一樁,口頭說來倒也輕巧。
後山那頭,尋常人根本彆想翻得過來,自是省了心的。
前山雖敞亮些,卻有幾百裡山嶺攔著,山裡更有三頭成了精的老怪,領著一窩妖氣熏天的徒子徒孫。
平常時候是隱患,這時候也算是天設地置的關隘了。
便是這一來一去盤算下來,真要人守的,不過是南北兩處山口罷了。
好在村中青壯,如今十之八九都是古今幫出身,調度起來倒也方便些,省了不少麻煩。
翌日清晨,薄霧未散,雞鳴還沒停。
古今幫幫主薑明,難得地在學堂裡露了麵。
他這些年鮮少過問幫中瑣事。
如今這突然一站出來,底下那些新近入夥的半大小子,一時竟還有些摸不著頭腦。
隻見他一身青布長衫,瘦得棱角分明,舉止斯文,話也說得溫溫吞吞。
不像是練家子,倒像是哪戶鄉紳請來的私塾夫子。
不過幫裡如今能頂得住場麵的那幾位,無不是薑明當年一手教出來的。
更是一同攔過妖患,救過村人,稱得上過命的交情。
人未開口,幾道老眼就已經齊刷刷望將過來,那神色裡頭不乏敬畏。
這些人一站出來,底下原本還有些喧嘩的場麵,立馬便靜了下來。
薑明一貫話不多,也沒繞什麼彎子,三兩句把眼下的局勢說得清楚。
末了,他才不緊不慢地補上一句:
“這回動了刀兵,日子定不會輕省。薑家那邊果園藥圃裡,幾樣好貨都會撥些出來,算是給兄弟們提提氣。”
話音剛落,底下便有人“喲”了一聲,笑裡帶著點起哄的意思,可眼神裡卻是真被勾起了心氣。
畢竟這兩界村裡,誰還不曉得薑家藥好?
章程當下便定了下來。
唐家鐵鋪那三小子,領著人一通吆喝,鋪裡爐火便沒斷過,錘響連天,兵刃一把接一把地往外出。
李郎中的大孫子也不含糊,翻出壓了年的老方子,一味味地撿。
從止血生肌的散,到提氣安神的膏,全照著實戰來配。
各堂的頭頭也都清醒得很,自家人自家帶,輪番上山布哨,明哨看路,暗哨藏人。
前山口、後林子,東西兩條小道,全都依著山勢水脈布下了關卡。
薑明這幾年書沒少讀,兵書韜略也看了不少。
又常聽他那當縣尉的小弟閒話,講些軍中布陣、山地防衛。
此刻一張圖攤開,筆走龍蛇,一路布點連線,講將起來不徐不疾,倒也有模有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