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月餘過去。
戰火燒得四野通紅,傳進村裡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稀,一日比一日冷。
都說那西羌反得突兀,把整個隴西郡打了個措手不及。
太守老爺手忙腳亂,兵調得倉促,仗打得窩囊,如今燒當羌的兵鋒,已摸進了郡腹的咽喉地界。
兩界村偏在山裡,四下是望不到頭的老林子,地勢閉塞得很。
說是被世道遺忘的角落,也不算誇張。
可再偏再靜的地方,風聲鶴唳,終究會順著林縫,細細鑽進來。
這一日,日頭正暖,曬在人身上,軟軟熨熨的。
挨著村道那片老林裡,不時傳來“咚……咚……”的響動,一聲一聲沉穩得很,帶著股子踏實勁。
是大牛在伐樹。
這活兒,一半是給家裡備冬的柴火。
另一半,也是個不動聲色的活哨子,替村裡守著那點不安的風聲。
大牛人如其名,膀闊腰圓,一身腱子肉像石頭上長出來的。
這會兒短打在身,袖子挽到肘彎,古銅皮膚在日頭下泛著油光,掄起斧頭來,像小兒舞草棍,輕鬆得很,連口氣都不帶喘。
“哢!”
一聲脆響,一棵老榆樹就那樣應聲而倒,帶著枝杈葉子砸在地上,砰然一響,驚得林雀四起,撲啦啦亂飛了一樹。
大牛拄著斧,正要歇口氣,眼角餘光卻似瞥見林子深處的陰影輕輕晃了一下。
他沒動,眉毛也沒挑一下,隻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模樣老實得很,活像個剛出門的莊稼漢。
也就是那一下的工夫,那道影子便已貼了上來。
動靜輕得像林風裡躥出的鬼,冷不丁地撲在大牛的後頸上,快得連鳥都沒驚一隻。
“嗤……”
一片帶著血腥氣的冰涼鐵片子貼上脖頸,像是剛從死人身上拔下來的,透著股子涼意直往骨頭縫裡鑽。
“彆動,把斧子扔了。”
聲音嘶啞,像破風箱抽出來的,還帶點咬不清的漢話腔調,語氣生得很。
“你是做甚的?”
大牛肩頭輕輕一僵,依言把斧子扔開,卻沒轉頭。
隻像個真被嚇懵了的老實莊稼漢,一臉木訥憨厚,半點沒聽出那話裡夾著的刀子味。
他慢騰騰地扭了扭脖子,把腦袋轉過半圈,一字一句,誠懇得很:
“俺……俺是耕田勒。”
那人聽罷,眼角微微一挑,眸底掠過一絲貪意。
手中刀鋒不動聲色地又緊了幾分,冰涼涼地貼住皮肉,像是催促,又像隨時都能割下什麼。
“耕田的?那田種在哪兒?村子又在哪頭?帶路!”
大牛臉上登時堆出幾分為難,神情畏畏縮縮的,聲音也跟著垮了下去:
“軍爺……俺們那村子小得很,人也雜……漢人羌人都攪著住,也沒啥值錢玩意兒。”
“少廢話。”
那斥候冷哼一聲,語氣吊著,卻藏著幾分藏不住的凶。
“老子又不是來搶東西的,隻是跟弟兄們翻了幾日山路,想討口熱飯、喝點水罷了。”
嘴上說得客氣,手下卻半分不鬆,那鋒刃吊在要害上,像條熱天伏著的毒蛇。
大牛“哦”了一聲,神情蔫巴巴的,像頭被打怕了的老黃牛,耷拉著腦袋,在前頭慢悠悠帶路。
他腳步沉,走得慢,腳下還故意踢著枯枝落葉,“沙沙”響個不停,像怕人聽不見他們這點動靜。
兩人一前一後,鑽林穿葉,才走出百來步,林子深處忽地傳來兩聲鷓鴣啼。
一長一短,清脆帶銳,像針頭挑破了層無形的簾子,風就這麼唰地一下透了進來。
斥候腳步一頓,眼神裡多出幾分警覺。
可也就在這心念一歪的工夫,變故已悄然落下。
那原本一直在前頭領路、看著老實得跟頭耕牛似的大個子,忽地腳下一晃,身子往旁輕輕一側。
那動作不快不急,甚至還透著點子笨拙。
可落在斥候眼裡,卻像一片影子抹了過來,悄得不帶聲響。
他隻覺手腕一緊,像是叫燒紅的鐵鉗死死箍住,骨頭裡都開始發疼。
筋骨寸寸絞緊,彆說動刀,連喘口氣的空都沒了。
驚駭才剛翻上眼角,還來不及衝出口,大牛那雙蒲扇似的手掌便沉沉一送。
沒抬眼,也沒瞄準,動作卻穩得出奇,熟得像收秋的老農在掐豆角。
“噗。”
聲響不大,悶悶的,像熟透的西瓜叫人拍了一巴掌,裡頭水汁一顫,還帶點甜腥味。
那斥候喉頭“嗬嗬”兩聲,眼珠睜得老大,仿佛死前都還在琢磨這事怎麼能落到自己頭上。
下一息,身子一軟,斜倒在地,沒再動彈。
林子裡影子晃了晃。
幾道身影從樹叢中滑出來,腳步悄得跟貓沒兩樣,風都沒驚一縷。
其中一人湊近,朝大牛打了個手勢,壓著嗓子道:
“大牛哥,後頭那幾個尾巴都掐了,仨,全收乾淨了,連氣兒都沒給喘。”
大牛這才低了低頭,看了眼腳邊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首。
臉上仍是那副憨憨的模樣,眼裡卻多了幾分精光:
“俺沒騙你,俺真是耕田勒。”
說罷,他轉身往方才伐樹的地方走,腳步不緊不慢。
走到那棵橫躺的老榆樹旁,水桶粗細,樹皮帶著斧砍的痕,深淺不一,還冒著一股子新剖開的木香。
他彎下腰,鼻翼微張,像是先讓肺裡灌滿一口氣。
緊跟著腳下一沉,腰馬合一,口中低吼一聲:
“嗬!”
那截尋常條壯漢也要費老勁的榆木,竟叫他一人穩穩扛了起來,橫著落在肩頭,紋絲不晃。
他一步一步往林外走去,步子慢,但穩,每一步都像釘在地裡,踩得落葉“哢哢”碎響,枝頭也跟著微顫幾分。
背影漸行漸遠,斑駁光影打在他身上,看著像一座不聲不響走動的小山。
林中,那幾道黑影早已悄聲上前,將屍首拖入暗處,又揀了些帶葉的枝杈,仔細掃去地上的血跡與腳印。
不過片刻,風過林梢,枝葉輕響,陽光仍舊暖融融的,地上乾乾淨淨,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大牛將那棵水桶粗的老榆樹扛回院中,肩頭一鬆,巨木“哐啷”一聲砸落地麵,震得瓦簷上的塵土都跟著撲棱了一跳。
他拍了拍手掌,連臉都懶得洗,便扯了件外衣,晃晃悠悠往學堂方向去了。
這事得儘快知會一聲,也好給那幾個手腳麻利的弟兄,記上一筆功勞。
當晚,薑家飯桌仍是老樣子,幾碟熱菜,一鍋藥粥,香氣氤氳,跟往常沒什麼分彆。
隻不過,桌角那張筷子壓著的紙,卻添了幾分冷意。
薑明夾了筷青菜,送進父親碗裡,嘴裡的話卻不緊不慢:
“斥候是軍前的眼線。今日這幾雙眼能悄無聲息地拔掉,那些發羌的兵馬就成了摸黑亂撞的瞎子。短日內,山裡頭該是安穩的。”
語氣裡沒什麼起伏,話頭卻有板有眼,叫人聽著便覺得心裡有底。
“不過嘛……”
薑明話鋒一轉,目光落在桌上那盞跳跳閃閃的油燈上。
“某個方向,若久無動靜傳回,就像棋盤上少了個角。懂局勢的,一瞧便知,這一塊,有問題。”
他說著,筷尾輕輕一撚,語聲也壓低了幾分:
“到那時候,來的怕就不是這幾隻毛手毛腳的小探子了。這口氣,還鬆不得。”
說完這句,他眼神微轉,掠過薑義,最後停在薑曦身上。
“真若撞上不好惹的,隻怕還得勞煩爹,還有咱小妹出手。”
薑義依舊低著頭,一筷一筷地扒著飯,神色平靜。
倒是薑曦,剛喝下一口湯,聞言一仰頭,湯還沒咽下去,眼睛先亮了幾分。
她嘴角還沾著點油星子,笑嘻嘻地應了一聲:“包在我身上。”
薑明見她一臉輕鬆,似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便又續了一句。
“可也要記著,活下去,才是頭等正經。”
語氣比方才更緩些,卻像是再三叮嚀:
“真要撞上實在惹不起的茬子,萬不可死扛。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儘量把人往後山裡引。”
說到這兒,他語聲一頓,筷子在碗沿輕輕一點:
“到了那時……就聽天由命罷。”
話落,院中風一拂,吹得燈火輕跳了下。
薑義與薑曦俱是點了點頭,未作多言,眼底卻各藏思緒,似是早有思量。
一旁柳秀蓮握著碗筷的手微微一緊,半晌,那口熱湯也沒送進嘴裡。
她低著頭,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將那不安一並吐掉。
日子還是一日一日地過,像漏鬥裡的沙,不響,卻真真切切地流著。
轉眼,又是兩月。
冬意更深了些,清晨起來,窗紙上已結了層薄霜,泛著冷白的光。
隴西郡的局勢,非但沒緩下來半分,反倒越攪越亂。
零零碎碎的消息飄過來,說是就連從洛陽那頭派下來的中官謁者,也在前陣子吃了個不小的虧,栽得不輕。
而兩界村這邊,兩月下來,又斷斷續續來了三四撥探子。
隻不過古今幫如今防線紮得緊。
那些人剛露個影子,便像石頭丟進水塘,連個響兒都沒聽見,就叫人乾淨利索地抹了下去。
薑明照例在飯時將形勢梳理一番,隻是語氣,卻一日比一日更凝重些。
“最近這兩撥,身手不俗,來得乾脆,一看便是打過硬仗的,怕不是頭陣那幾撥路子野的貨色可比。”
他說著說著,語聲一頓,眉頭微壓,語氣也帶了點冷意:
“若不是早早布了伏,有心算無心,這回怕是得折上幾人。”
此話一出,屋中便靜了。
油燈跳了跳,火苗晃得不穩,光影投在窗紙上,明滅不定,仿佛連牆上的影子都屏了氣。
這等動靜,已說明對方動了真意,怕是嗅出了這片山林裡,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薑義獨坐在廊下,手裡拄著那根打磨得鋥亮的老棍,半晌沒言語。
風從院中老樹間穿過,帶著鬆葉簌簌的聲響,一點點往人心裡鑽。
又是幾日過去。
天色沉得厲害,像整片天幕被濕帛浸透,低垂著,灰蒙蒙壓下來,似乎伸手一擰,便能滴出水來。
風頭也轉了,吹在人臉上,不寒,卻叫人鼻翼發緊。
村東頭的山口,照例靜得慌。
幾名扮作砍柴的弟兄,散散倚著樹歇腳,姿態懶洋洋,眼角卻留著光。
有人撥弄煙袋,有人削著乾柴,刀鋒細細剝著樹皮,動作慢條斯理。
可每一片被風翻動的葉,每一枝突然振翅的鳥,都不曾逃過他們眼底的漣漪。
忽然,最外圈暗哨處傳來一聲杜鵑啼喚,時辰掐得極準。
隻叫了一聲,便戛然止住,如刀鋒落下,乾淨得沒留半點回音。
林中風也跟著停了一拍,枝葉微晃,如有人屏了息。
幾名扮作樵夫的漢子對視一眼,仍不慌不忙地起身,姿勢鬆散,手掌卻不動聲色地落在腰間柴刀上。
山道那頭,林影輕輕一抖,緊跟著幾聲枝葉掠動的細響,從密蔭深處傳出。
不多時,幾道人影緩緩現身,步子不快,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從容。
領頭的竟是個青年,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一身貂裘,色澤溫潤,剪裁得體,貴氣藏而不露。
腰間掛著柄彎刀,金鑲玉嵌,鞘上光可鑒人,竟無半點塵灰,仿佛方才不是從林中穿出。
其後數人,形貌各異,或高或瘦,卻俱是肩沉肘收、步履輕穩,太陽穴微鼓,眼神藏鋒不露,腳下更無虛浮之氣。
不是市井賣命的走卒,而是趟過血水、殺過人的手。
這一行人倒也不忙,步子鬆鬆垮垮地往前挪,像是沿著自家後園的石徑散心。
林中伏哨無人應聲,他們卻仿佛壓根沒將那點殺氣放在眼裡。
“有客到。”
領頭那位貂裘公子忽然開口,聲音溫潤含笑,腔調卻極自持,漢話說得字正腔圓:
“幾位兄弟,不迎一迎麼?”
話中帶笑,語氣卻輕飄飄的,像主人打量入了席的客。
話音未落,林側驟然一動。
隻聽“轟”地一聲,一人破枝帶響地躍了出來,影子重重落地,激起地上一片塵浪。
來人正是那壯如犍牛的大牛。
他腳一踏實地,泥塵炸開,整個人已如猛虎撲崖,雙肩一沉,背後大斧應聲而起,橫空怒斬!
厚背鋒刃卷著腥風厲響,劈將下來,像劈一棵站錯了地方的老樹,連山風都給帶歪了幾分。
這一斧,是大牛憋了氣、發了狠、攥滿全身膂力劈出來的狠招。
便是山石擋路,也得給它劈出幾道裂紋來。
可那貂裘青年隻是抬了抬眼皮,唇角的笑意連半分都沒走神,連刀都懶得動。
腳下微一晃,像秋葉掠風,衣袂輕飄,便這麼堪堪避了過去,連袖口都未曾被風勁拂皺。
緊跟著,他隨手一彈,指尖輕點斧背,姿態淡然得像在酒席上抹去杯沿浮沫。
“叮!”
一聲脆響清清冷冷。
大牛隻覺一股蠻力順著斧柄倒卷而來,虎口一震,骨節發麻,眼前發黑。
那斧“嗖”地飛了出去,直釘在數丈外一株老樹上,斧身還在嗡嗡作響,像夜裡蟲吟,叫人心頭發毛。
他自己則被震得連退數步,腳下一滑,幾乎仰倒在地。
臉漲得紫紅,胸口如拉風箱,一起一伏,半天緩不過氣來。
那幾名幫眾見勢不妙,正要圍攻撲上。
那貴公子身後幾人卻已如幽影般掠出,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身形。
隻聽得幾聲沉悶響動,像竹節斷、布匹絞,又像骨頭錯位的微響,直叫人牙根發酸。
轉眼間,那幾個漢子已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一個個麵色發紅,口中呻喚,卻連根指頭也動彈不得。
這場交手,快得有些不講理,叫人心頭止不住發寒。
那年輕人卻慢悠悠地收了腳步,衣襟一理,動作嫻雅,像是方才不過踢落了幾粒沾在靴上的塵土。
他信步走到大牛跟前,垂眼打量了一番,神色裡帶著些許審度。
“筋骨倒還過得去,”他嘴角一彎,語氣輕飄,“可惜啊,蠻力終究成不了氣候。”
說罷,抬頭望向遠處山道。
風過林稍,枝葉簌簌,眼裡卻像能看透幾重煙霧似的。
“帶路吧。”
他說得不疾不徐,聲調不高,神態溫和,話裡卻像釘子一般,不容人拒。
“我想見見,那個能把你們這幫粗胚,調教成這般模樣的人。”
大牛咬著牙,悶聲不語,額頭青筋跳得像鼓點。
那年輕人卻似並不介意,眼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早就料到這般反應。
隻輕輕歎了口氣,語調溫潤得近乎憐憫:
“你若不肯帶,我也無妨,自個兒尋去便是……”
說罷頓了頓,語氣仍輕,話卻轉了鋒:
“隻是我這幾位手下,出門向來不太曉得輕重,倘若腳下不留神,踩死幾隻林邊的小蟲子,回頭我這一路雅興,也就掃光了。”
話說得綿軟,聽起來卻像細雨穿瓦,冷得透心。
大牛的臉色登時變了,青紅交錯,翻江倒海一般。
最終還是低下頭去,悶聲一哼,轉身在前帶路。
那一行人便這般穿林過壟,直入村中。
貴公子行得不快,步子鬆鬆垮垮,眼神遊移,像閒庭看景,卻又像巡山點將。
沿路的磚石草木,雞犬人影,俱被他一一收入眼底。
那目光裡,竟真帶出三分打心底的讚許。
“嘖……瞧這田壟,開得齊整,竟不輸關中良田。”
“再看這房舍,雖不華貴,布陳卻有章法,一派肅然,少了俗氣,多了幾分人氣。”
說到這兒,他目光落向沿途那些或舞拳弄腳、或揮鋤理田的村民。
個個衣衫粗布,卻神采奕奕。
那股由內而生的精氣神,與他路上見過的那些麻木村落,可謂雲泥之彆。
“好地方啊。”
他由衷歎了一句,語中還真帶了三分羨色,仿佛偶入桃源的雅客:
“真是個好地方……想不到,在這等窮山惡水裡,竟還藏著一處避世安居的淨土。”
說到此處,他語聲一頓,嘴角笑意卻淡了下去。
隻見他微微搖了搖頭,那眼神像是看一幅畫,畫極好,隻是注定留不住。
一行人穿村過巷,腳步從容,不徐不疾。
村道狹窄,青石鋪路,兩旁柴門半掩,雞犬無聲。
行至學堂前,終於緩緩停下。
院門虛掩,門旁一棵老槐,斜枝探出,蔭下一人青衫負手,站得筆直。
正是薑明。
他已等了片刻。
那些人入村時動靜不小,傳話腳程更快,他早知來者不善,索性不避,攔門而候。
這幾月,他未再上後山,隻在村中統籌調度,以防不時之變。
那發羌貴公子行至門前,步子略一頓,眼光悠悠地落了過來。
自頭至腳打量一番,最後停在薑明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眸上,目光凝了凝,像是稍覺意外。
他微微頷首,嘴角那點慣常的譏笑也收了些。
“倒還有幾分氣度。”
這話原帶幾分賞識,話鋒卻隨即一拐,收尾頓冷:
“可惜,底子淺了些。就憑你,還不夠看。”
說得輕飄飄,卻如秋葉壓枝,毫不留情。
薑明神色卻無波無瀾,不驚不怒,隻靜靜望著那人,眼裡沒什麼火氣,反倒多出幾分打量的意思。
他緩緩抬手,衣袖輕鼓,臂上氣息微動,如絲如縷,在骨節間遊走。
眼見是要親自上前,探探那副貴氣皮囊下,究竟幾分真材實料。
隻是手才抬到一半,身後便傳來一聲沉穩的吩咐:
“明兒,退下。”
薑明身形一滯,那股蓄勢欲發的勁力也隨之一收,如潮水褪儘,連個漩渦都不留。
他緩緩轉過頭去,隻見田壟那頭,父親正自田間走來。
步子不疾,像是剛翻完一畦土,隨手拎著鋤頭出來透口氣。
一身粗布短褂,褲腳上尚掛著濕泥,肩上那柄鋤頭斜著壓來,鋤刃在日頭下泛著一層冷光。
臉上是田裡曬出來的顏色,額邊掛著汗,掌裡帶著繭,走得不快,卻腳下有根,一步一實。
便是這麼副模樣,卻叫那發羌貴公子眉頭微動。
眼中光色一轉,倏地從薑明身上挪開,落到了這位扛鋤的漢子身上。
原本那點半真半假的玩笑神情,也不知什麼時候收了起來,頭一次透出幾分正視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