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亮在村中這一歇,不覺竟過了兩月有餘。
每日雞鳴未透,便已點燈出門,領著那幫半大小子鑽林子裡去練拳腳。
晨風涼,林影斜,腳底下的落葉踩得簌簌響,一日練到夕陽掛樹梢,才算收勢。
兩月下來,那幫少年身上的村野氣,倒也磨去了七八分。
再站成一排時,衣襟收得齊,眼神也不再飄來蕩去,竟隱隱帶了些軍伍的規整模樣。
說是兵,還不成氣候,但也不是光知道打赤膊攆雞的野小子了。
李文雅則清靜些。
日日一襲素衣,往老寒地裡一坐,便不多動。
有那幾爐靜心丹作底,她心神也漸收得穩了。
靜坐之時,人如秋水,不驚不擾,偶有風過裙角,也不過微微一動,便又歸於平靜。
待到薑欽、薑錦那對龍鳳胎抓周,院裡早早搭了席麵。
席間不隻為娃娃賀喜,連帶著擊退羌賊、薑亮高升的喜訊,也一並賀了。
村口老柳樹都被纏了紅綢,鑼鼓聲敲了一整天。
隻可惜,再熱鬨,也總有散的時候。
周歲宴後,不過幾日。
一紙調令自涼州府飛馬而至,落在了薑亮案頭。
紙未開,心便沉了半寸。
這年頭調令不等人,心頭縱有不舍,也隻得收拾行囊,拔腿便行。
這趟出門,三個娃兒,薑亮一個也沒帶。
家中眼下靈氣豐沛,於幾個孩子的修行有好處。
娃娃年紀小,骨頭還軟,正該趁這光景,把底子紮牢了。
臨行那日,薑義也未多言,隻在院門口送了一程,話說得輕,眼神卻深了幾分:
“阿銳那小子是塊好料,筋骨見硬,氣息也順。再熬個兩三年,也就差不多了。”
“等他底子穩了,家裡也教不了什麼新鮮玩意兒,再送去你那兒,學些真刀真槍的本事。”
薑亮聽著,隻是點頭。
山路鋪著陽光,車輪碾過落葉,吱呀作響。
他拉著滿眼不舍的妻子,回頭望了一眼村口那棵老槐樹。
樹下幾隻雞在刨食,孩子們在遠處追蝶,風一過,曬在竹竿上的布衣輕輕搖動。
人間種種,終究難兩全。
馬車一晃,出了村口,便隻剩一串車轍,隱在塵裡。
人一送走,院裡立時清靜了不少,四下又恢複了舊時模樣。
薑明還是老樣子。
清晨準點出現,講那半個時辰的書,便又鑽後山去了。
他當了甩手幫主,薑曦倒是忙得腳不沾地。
整日泡在幫中,風風火火地奔來竄去,腳下像踩著火星子,沒個歇的時候。
一邊自個兒練那一趟老棍,打得虎虎生風;
一邊又把從二哥那兒學來的練法,一招一式全數搬來,挨個往那幫新丁身上招呼。
新入門的弟子腰酸腿軟,也咬著牙撐著,一個個汗如雨下,卻沒一個叫聲苦。
隻因旁邊,還站著個跟他們差不多年紀的小鬼頭。
個頭兒不高,歲數也就六七,模樣兒乍看跟他們一樣,細瞧卻哪兒都不一樣。
旁人練三遍,他得練十遍;
旁人扛青磚,他得扛磨盤;
連歇口氣,都得看副幫主臉色。
一通摸爬滾打下來,臉上泥一層,身上青三處,渾身汗濕得跟水撈出來似的。
可偏偏這小子皮實得很。
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回過頭來還能咧嘴衝人笑,露出兩顆小白牙,賊亮。
正是薑銳。
這小子如今六歲出頭,骨頭開始見硬,眼神也亮得像顆晨星。
性子隨他爹,瞧見那打熬筋骨、列陣行兵的架勢,眼睛便不自覺地發光。
薑曦一見,自是不會放過這等好苗子。
等二哥二嫂一離了村,她轉頭就把人領進幫裡。
不由分說地扔進了練功場,親自上陣操練,強度遠超尋常幫眾。
可偏偏這小子犟得很。
不哭不鬨,摔疼了也不喊,一腔子狠勁像野地裡鑽出來的刺頭草,風吹不彎,腳踩不斷。
有他這麼個標杆杵在那兒,其他新丁便沒臉再喊苦。
一個個紅著臉,咬著牙,死命往前頂,馬步紮得跟釘在地上一樣,生怕落了下風,丟了麵子。
於是練武場上怨聲少了,硬氣多了。
那一排排小胳膊小腿揮舞如風,拳影中透出點子狠,透出點子倔,倒像模像樣了。
薑曦背著手站在邊上,看著這一群汗如雨下的小子,嘴角微微一挑,一副計劃得逞模樣。
至於照看那兩個奶娃的差事,自然又落回了老兩口肩頭。
好在薑義與柳秀蓮眼下身子骨結實得很,灑掃庭除、田頭轉一圈,也就是順手的事。
餘下光景,便守著那對小孫兒。
或在廊下翻書靜坐,或於院中慢悠悠地打著一趟老棍,看日升月落,聽山風拂林。
也算頤養天年,自得其樂。
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生得骨正氣足,氣機流轉處,隱有些天成的意思。
叫薑義看在眼裡,暗地裡連連點頭。
才回來那陣,兩個娃還不慣這山上的靈氣。
夜裡睡得不穩,小手小腳翻來覆去,嘴裡哼哼唧唧,不大安生。
柳秀蓮心疼,說不如暫送回舊宅去歇上幾晚。
薑義卻是搖頭不允,寧可自個兒夜裡起上好幾趟,把兩個小的抱出來,立在廊下歇息透氣。
小心扶著,低聲哄著,看那兩團霧氣在燈下化開,呼吸一點點均勻下來,才慢慢抱回榻上。
日複一日,不嫌其煩。
那兩個小的也爭氣。
在這般靈氣充裕的地頭,日日浸潤著。
不需人教,不用口傳,那稚嫩小胸膛一起一伏,竟隱隱有了些吐納之法的雛形。
不雜不亂,綿綿不絕,仿佛天生便該如此。
薑義瞧在眼裡,心下自是有數。
文雅懷著這兩個小家夥時,修為已至氣足圓滿。
那口真氣在腹中日夜流轉,如泉如絲,緩緩溫養著兩個尚未成形的身子骨。
胎中未識世事,卻早已沐了這等溫潤氣機,時日一久,連呼吸的節奏都帶了幾分天成。
不是旁人教的,也不是自己學的,便那般不聲不響地,在胸腹間緩緩起伏,如潮似風,綿綿不絕。
薑義想來,便覺這該就是人們口中那“胎息”了。
如今回村不過兩月有餘。
兩個小的便已能搬去前頭遠些的房間,自個兒睡得安安穩穩,不哭也不鬨,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
睡飽了,臉上也有了些顏色,紅撲撲的,一看便叫人心裡頭發軟。
日子便這般一點一滴地溜著。
簷下蛛網結了又破,院角青苔厚了又淡,春去秋來,不聲不響,轉眼便是半年。
這日清晨,天光未亮,雞鳴初起,啼破了山間的寂靜。
薑義吐儘一口老氣,自冥坐中緩緩醒轉,披衣起身,照舊推門出去,預備打那一趟老拳。
恰在這時,對門“吱呀”一聲,也被輕輕推開。
薑明也出了屋,青布短衫,眉眼清寂,立在晨霧之中。
薑義掃他一眼,那本該落下的腳,竟在空中微微一頓。
人還是那人,身形打扮也全無二致,可那身上透出來的味兒……卻是換了。
不光是靜,更多了分鋒意暗藏、神息深長。
像是一口藏鋒的舊劍,靜臥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