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亮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問,茶盞未曾放下,話頭便順勢接了上來:
“孩兒這趟出門,一路遮掩得緊,除了幾位舊識上官,其餘人等,並不知它的底細。”
語氣說得平穩,話音卻壓得低了幾分,似是不欲叫屋外風聲聽了去。
“隻是那羌首禍根未儘,骨殖尚存感應之力,方圓數百裡內,一點風草異動,都瞞不過去。”
“故而,這回往洛陽述職的半道,我尋了處荒山,先把它安頓了下來。”
說到此處,話音一收,屋裡也靜了下來。
薑義指尖輕輕扣著椅沿,微一停頓,才緩聲問了句:
“……它,不會失控吧?”
薑亮聞言,隻是輕笑。
“爹放心便是。”
他說得從容不迫,帶著幾分篤定之氣:
“這幾月處下來,大黑脾性倒還溫順,並未顯出什麼異狀。”
“不過,孩兒也沒全信它。那截嵌在爪中的邪骨,陰氣太重,久了怕擾心神。”
“便特地去尋了天師道一位舊識,討了幾道鎮邪符籙,已綁在它爪子上。”
說著,他從懷中摸出一張折得四平八穩的明黃符紙。
紙質細韌,觸手微澀,朱砂勾繪的符文蜿蜒盤旋,殷紅如血,似是仍帶著幾分餘溫。
“若它真有異心,身上的陰煞一動,稍稍越界,孩兒這邊便能立時感應。”
“到時,隻需引氣入符,遠隔千裡,也能教它神魂俱裂,斷於原地。”
話語說得溫溫吞吞,卻自帶幾分從軍帶兵後的寒意,一股子殺伐不露聲色的勁頭。
薑義聞言,方才真個放了心,茶盞輕輕頓了下,抬手將那符紙接了過來。
就著窗外斜落的天光細看,朱紅的符紋扭扭曲曲,看著像鬼畫符,倒也透著幾分正氣。
他指肚緩緩摩挲著符角,隨口問道:“這符……如何激發?”
“運氣灌注即可。”薑亮答得乾脆。
薑義手指一頓,符紙仍在掌中,卻沒再看。
隻是那雙一向懶散的眼睛,此刻倏然亮了一下。
薑亮瞧在眼裡,嘴角不由掛起一抹藏不住的得意,點了點頭。
薑義一看這神色,便確認了心中所想。
這符須得氣機牽引、意念貫注,方才驅動得起。
也就是說,自家這小兒如今,已是真個踏進了“神旺意定”的門檻。
不再是靠著一腔狠勁打拚的凡俗武夫。
而是能內煉神氣、外發意念的實打實人物了。
更要緊的是,意定過後,神魂觀想間那股殺伐血氣,也能叫他生生煉住了。
收得住,便用得出。
從此往後,不至於再憂他煞氣反噬,心神崩亂。
也算是解了一樁心事。
薑義點了點頭,麵上神色看著尋常,眼底那抹喜意卻還是不小心透了出來,旋即便又沉了下去。
他沒多說什麼,隻將符籙遞了回去,道一句:“好生收著。”
“既是回來了,就在家好好歇幾日。”
茶還溫著,話也就這般輕輕揭了過去。
他目光往廊角一掃,隻見那頭一個小小身影,正探頭探腦、眼巴巴往這邊張望。
“銳兒,過來。”
薑銳早就盯著這頭,眼巴巴望得不動聲色,實則那對小耳朵支棱得高。
一聽阿爺招呼,立馬屁顛屁顛跑了過來,腳步飛快,幾步便湊到了跟前。
“這一年多,拳腳可有些長進?”
薑義端著茶,語氣閒閒:“來,讓阿爺瞧瞧。”
這話才落,小家夥眼睛裡登時亮出兩點光來。
一溜煙躥到院裡,撩了下袍角,抖了抖袖子,紮馬開勢,拉開了陣仗。
他如今六歲出頭,周身已無幾分奶氣,虎頭虎腦的模樣倒真有了點少年骨架。
此刻一套樁功打將出來,起手、落步,半點不亂。
再換拳法,小胳膊小腿跟著一鼓作氣地掄,拳風也帶了些許響聲,雖不重,卻精神頭十足。
薑義看得眉開眼笑,一家子笑語雜陳,說說笑笑間,天色已沉。
夜霧悄悄罩下山頭,遠處群嶺隻剩一抹黛色的剪影。
薑明這才踏著最後一點霞光的餘燼,從後山緩步歸來。
灶房那頭早炊煙起,飯菜香氣繚繞,拐過廊下便往院裡鑽。
今兒這一餐,算是薑家難得的團圓。
粗瓷碗裡斟著自家釀的果酒,酒色淺黃,泛著點甜氣。
桌上不過是幾樣下酒小菜,再加上一鍋咕嘟燉著的靈雞湯,滋味卻好得很。
一口下去,湯香酒熱,比那滿席羅列、十道八珍來得更叫人舒坦。
薑明飲完碗中殘酒,輕輕一頓,放下碗,朝院角那塊新整出來的練武場一指。
“二弟,你那‘隴西一棍’,如今在涼州地界可是打得響亮得很。”
語氣裡帶著三分笑,兩分調侃:
“怎麼著?哪天得空,也屈尊給村裡那幫臭小子們指點一二?”
“省得他們一個個瞎練,拳沒見硬,倒是個頂個的飯桶胚子。”
薑亮聞言,哈哈一笑,將碗中殘酒一仰脖抿了個乾淨,杯底朝天,動作乾脆利落,比誰都爽快:
“這有何難?”
話音剛落,眼珠一轉,語氣裡便透出幾分拿捏籌算:
“正好,先前在縣尉司裡,那幾個跟著我操練的小子,這趟也一道回來了。”
“我把他們幾個拎過來,當個副手使喚,涼州府軍那一套章程,不敢說儘數照搬,七八成總還是成的。”
說罷,他順手拍了拍胸口,笑得見牙不見眼,眉梢一挑,衝薑明一努嘴:
“大哥你儘管放寬心,到時保準給你操練出一窩嗷嗷叫的好苗子來。”
薑明自是與他對視一笑,又斟滿杯中酒,喝得暢快。
翌日清早,天光才透過窗欞斜灑下來。
老宅後頭那片寒地上,書聲已照舊響起,
薑明端坐上首,衣襟整整齊齊,聲音不高,卻一句一句,似舊鐘叩響,沉穩中自有節度。
薑銳如今認得字了,自也難逃被揪進隊列念書的命。
隻是這孩子武骨重,生得一副坐不住的性子,連讀書打盹這點本事,也學得極像他爹。
小腦袋一點一晃,眼皮耷拉著,時不時地抖一下,仿佛夢裡還在耍棍子。
廊下的薑義倚著柱子,瞥了一眼,眉梢動也未動,權當沒瞧見。
有過教養薑亮的經驗,他如今已不強求兒孫聞章達理。
隻望能把《坐忘論》裡的靜心法門練得穩了,心猿意馬能收得住,便也夠用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書聲漸歇。
薑亮伸了個懶腰,骨縫裡“咯啦啦”響了幾下。
他一手拎起那根如今在坊間已小有名頭的長棍,拍了拍衣角,便領著薑曦、劉子安,往新整出的練武場踱過去。
那頭,古今幫大小幫眾,早已伸長脖子候著了。
待見那道熟得不能再熟、卻不知何時添了幾分煞氣的身影現身,場子裡先是一滯,隨即炸開了鍋似的鬨騰。
“隴西一棍”,這名頭近來傳得沸沸揚揚,如今活人就在眼前,誰不想細瞧上一眼?
那邊喊聲嚷聲一陣蓋一陣,反倒襯得這頭屋前,越發安靜。
李文雅並未隨人一道去看熱鬨,隻攏了攏衣袖,輕手輕腳尋著正要折回屋的薑義。
“阿爹,”她聲氣輕柔,低低喚了一聲,“家裡可還餘些靜心丹?”
“靜心丹?”
薑義步子一停,隨口應道:
“記得還有些,是當初鋒兒練手時煉的,火候粗了點,藥性倒還過得去。”
李文雅輕輕頷首,話聲不疾不徐,一如往常那般穩妥:
“此番歸家,待不了幾日。調令一下,便要隨阿亮一同赴涼州。”
說到這兒,她語氣略頓,眼底掠過一絲思緒:
“到了州府,還想再尋名師。醫一道越學越覺淺薄,偏生誤不得人命。”
“正巧近日清靜些,便想著把那門心靜功再練練。心要是靜得下,手才不抖,不論診脈還是調藥,總歸靠得住些。”
薑義聽著,隻略略一笑,眼裡帶了點打趣的意味:
“你們李家的金字招牌你不拜,倒惦記著去外頭找什麼名師?”
這話問得輕飄飄,本隻是句談笑。
李文雅麵上卻波瀾不動,神情平平,語聲也淡:
“阿爹說笑了。”
語調溫和裡,帶著點靜水流深:
“李家那幾道真傳的針術藥經,自來隻在洛陽嫡脈相承。咱們這些分支旁房,不過是學個皮毛。”
薑義聽了這話,笑意頓時收了幾分。
想了想,終究隻點點頭,沒再多話,轉身回屋,翻找丹藥去了。
屋簷下,薑明收著書卷竹簡,正要往後山去。
聽得這一番交談,手上動作不覺慢了幾分。
目光在李文雅身上略略一頓,神色淡淡,未見起伏。
隻將幾軸書卷細細理妥,攏作一卷,挾在肘下,便像往常那般,飄然循著山道去了。
此後幾日,薑家裡外,可算真熱鬨起來。
屋裡,讀書聲、練功聲,聲聲不歇,晨昏不誤。
屋外,棍影翻飛,號令如鐘,木棍刀兵攪得塵揚草伏,把那塊新整出的地皮翻出股子熱氣騰騰。
這小小兩界村,也叫人看著像是活泛了幾分。
而當中最忙的,還得數薑曦。
天才露白,就得打著哈欠往寒地趕,聽大哥講經念章;
晨讀聲還掛在嘴邊,腳下又得飛奔去練武場,接著受二哥的嚴苛操練。
人是累得一歪就打蔫,隻剩胃口養得歡,每日飯都多扒兩碗。
李文雅這些日子倒是安靜,守著寒地那頭一隅清幽,靜坐光影虛幻之中。
借那幻境磨心煉意,一寸寸溫潤過來。
日子便這麼一晃一晃地過去了。
這一夜,月已上中天,照得山影冷清如洗。
薑明依舊是自後山歸來,一身草露,衣角猶帶著林間的寒濕與青綠氣息。
隻是今日,他手裡頭多了一冊薄薄的冊子。
封皮是素的,用粗麻線草草縫著,紙張嶄新,墨跡還未全乾,隱隱透出股鬆煙未散的餘香。
他步子不緊不慢,走到正哄二兒洗漱的李文雅跟前。
把那本子遞了過去,語氣平淡如常:
“前些天閒著沒事,翻書時順手記了些山野醫方。”
話說得輕描淡寫,像是順手扯來一頁紙:“也不曉得是否合用,你得閒時,倒可翻看一二。”
李文雅原本並未放在心上,隻當是鄉裡流傳的小偏方,隨手接了過來。
誰知燈下略翻幾頁,那眼神便慢慢變了。
本是平平靜靜的一雙眸子,忽地泛起層層漣漪,湧上一抹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