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黑光浮在半空,幽幽淡淡,瞧著無風無火,卻偏生帶著一股子滲骨的狠毒。
敖玉那道白虹才一掠而入,便似撞上了一堵無形牆障,去勢倏地一滯。
龍吟未絕,尾音還懸在喉底,便已生生噎住,胸間一震,隻餘一聲極輕的悶哼。
她身上那層灼灼龍鱗,原本映著天光,亮得幾乎晃眼。
可一踏入這片黑光籠罩的界域,便如熱蠟逢冰,光輝寸寸熄滅,冷意順勢攀上了骨。
一片片細碎的鱗甲脫體而落,在空中悠悠打著旋,尚未著地,便悄然化作飛灰。
那道矯夭若龍的身影,也漸漸失了勢頭,如蝶翼沾雨,被無形絲縷層層纏繞,越掙越緊,越動越沉。
仿佛連掙紮,也成了一種負累。
也就在這時,薑鋒至了。
他眼裡無驚,無懼,也無多餘神色,連那一瞬的猶疑都似未曾生過。
念頭尚未轉圓,身形便已先行一步。
一步踏出,人便入了那片幽影之中。
他抬手,將那道正一點點淡去的身形攬入懷中。
動作極輕,攬得卻極緊,像是懷裡這人,稍稍一鬆,便真要化作青煙,飄散不見了。
四下陰寒無聲而至,貼著皮膚滲進來,像無數濕冷的手指,輕巧地撩開衣襟,撫過骨縫。
黑光似活物,不傷筋骨,卻陰得發狠,像是要把人骨頭裡的那點神魂,一絲絲抽出來,碾碎了,再咽下去。
薑鋒唇角一動,念起咒來,欲引天師敕令之威。
可那向來一喚即至的浩然正氣,此刻竟如石沉大海,被這片幽暗吞了個乾乾淨淨。
連個回音,都未曾留下。
他心頭微沉,唇齒間念動如潮,再試。
依舊寂然無聲。
萬法應敕,在這片黑影前,竟如風拂枯枝,不撼一葉。
他垂眸望去。
懷中那具身子,正一點點地涼下去,仿佛抱著半截沉木。
那點傲骨、那縷道心,也似被扯進了無底之淵,沉得沒了蹤影。
洞府之外,眾人眼睜睜看著這一幕,麵上神色早已變了。
周師兄五指緊握,指節因用力而泛起死白。
長劍雖在掌中,劍鋒卻止不住地顫,像是連那一劍的去處都已失了準頭。
旁人更不濟。手腳冰涼,臉色灰敗,一個個像被抽了魂氣,連站都站得不太穩了。
方才那點因“敕令在身”生出的底氣,早給這無聲壓迫衝得七零八落,連抖一抖都抖不起來了。
靈微師叔袖中的玉如意,原本溫潤如春,此刻卻失了光華,黯得如同死灰。
她望著那團黑光,目中神采一寸寸斂去,終歸化作一抹沉靜的絕望。
死寂之中,那團幽光已無聲無息蔓延至薑鋒腰際。
眼看便要貼上,卻在觸及那枚銅色掛墜的一刹,忽然一滯。
那枚小墜,式樣極拙,色澤亦暗,尋常不過,偏偏在此時,如山如獄。
原本吞天噬地的威勢,竟在此處,生生折斷。
黑光翻湧,起伏不定,時而收斂,時而炸開,似驚、似疑、似有忌憚。
它圍著那小小銅墜盤旋來回,時近時遠,像是在細看,也像在辨認、權衡。
那般僵持,不過須臾。
忽地,黑光一頓,似是做下了抉擇。
下一瞬,它猛然一卷,將那股深入骨髓的陰寒儘數抽回。
潮退沙平,片痕未留。
旋即,那團幽光似已不願再觸,輕輕一甩,便將二人連帶那枚尚未散儘血意的珠子,一並擲回山崖洞外。
那動作,倒像是隨手丟了個燙手山芋。
那團黑光一拋即走,未帶風聲,也無殘影,隻驟然斂作一道細線,破空而去。
仿佛從未出現,隻留下一室幽涼,與滿地不敢喘氣的人。
“快!接住!”
重虛師伯喝聲如雷,乍響之間,將眾人一驚拍醒。
下方弟子這才回過神來,倉皇出手,符光、劍影、袖風一齊撲上,亂中取穩。
總算在那一人一龍、一顆血珠落地前,將之穩穩托住。
薑鋒已然昏厥,懷中之人冷意未散,他卻仍緊緊抱著,指節扣得死白。
像是連魂魄都纏在了一起,誰也彆想剝開分離。
黑風崖上,重歸寂靜。
海風照舊緩送,隻是那股若有若無的腥膻與低吟,不知何時已悄然散儘。
恍惚間,仿佛方才那場詭異驚變,不過是一場舊夢,醒來時,隻餘滿袖涼意。
重虛與靈微並肩立在洞口,一時俱默。
風過衣袍,無聲勝有聲。
二人對望一眼,目中皆是壓不住的沉色。
許久,才仰首望天。
天高雲淨,碧波無瀾,晴得教人幾乎生疑。
那道方才吞天噬魂的黑線,此刻不見絲毫痕跡,仿佛隻是一場心魔,曾在眾人心頭悄然遊過,轉瞬便煙消雲散。
可那抹無法言說的驚悚,卻像針落水底,沉在眼裡,沉在心頭,越是不言,越壓不下去。
風照舊吹,天依舊藍,隻是這靜裡,仿佛藏著點什麼,說不清,道還亂。
……
彼時,西海深處。
那道遁走的黑光,已自天際繞行一圈,尋了片不起眼的水麵,輕輕一頓,便悄然沉入。
水波微皺,不起漣漪,仿佛不過飛魚掠影。
海下,是一方幽沉暗域。
黑珊瑚如林,盤結交錯,熒光如霧,浮動不定。
其間隱約可見一座寶座,鑄以龍骨,盤旋如螺,靜靜佇立,無聲無息。
寶座之上,坐著一尊妖魔。
烏金鱗甲覆體,龍角張揚如刃,筋骨虯結,形如崇山峻嶺,一雙豎瞳幽沉開闔,仿佛能吞光蝕魂。
那目光一動,水流便凝,百鬼遁形。
四下魔影俱伏,低首屏息,唯恐觸了這尊煞星的眉頭。
方才遁走的那縷黑光,此刻早已悄然歸返,纏上妖軀,化作濃濃魔霧,於座下翻卷不歇,似未散的怒火,似未了的心事。
那妖魔半倚龍骨寶座,麵色陰沉如鐵,眼皮半垂,似睡非睡。
惟其身後的魔氣,翻湧未歇,昭示著此刻他心頭的風浪未平。
忽地,一道虛影自海霧深處浮來。
是個老龍模樣的怪物,鱗甲褪得七七八八,鬢角斑白,腰背微駝,偏偏還做出一臉笑模樣。
“大聖,”他低聲開口,語氣裡藏著幾分焦切,“那珠子……”
話音未落,寶座上的蛟魔眉梢一抽,眼底殺意一閃而過,冷聲打斷:
“你不是說,那老龍王念著兒子的性命,絕不敢將此事捅到天上去?”
那老龍神情一僵,旋即又堆起笑容,腰也彎得更低了些,幾乎要貼到海沙裡去。
“自然是這般。那定海明珠原是他三子毀壞,如今裝聾作啞,不過是護短心切,生怕讓玉帝知道,連兒子一塊賠進去。”
說罷,他笑得越發殷勤,語氣一拐,變得輕快起來:
“大聖您也瞧見了,西海這些日子,水族死了多少?連個水花都沒濺出來。他那龍宮,如今隻敢縮著脖子當王八,連個屁都不敢放。”
蛟魔聞言,腮邊兩縷龍須“唰”地一豎,如刀般貼麵而起,寒意陡生。
“那你倒與我說說……”
他語調仍冷,字字清晰得像從獠牙間咬出來的:
“天師府那幫牛鼻子,怎的閒得發慌?千裡迢迢,跑來西海多管這等閒事?”
話落之時,水壓悄然升起,黑潮翻湧未動,暗流卻已先行一拍心口。
“天師府?”
老龍聞言微怔,旋即像是哪根老筋突然打了個結又猛然鬆開,眼底一亮,嘿嘿笑出聲來。
“想來是那條老泥鰍私底下托了情。”
他說得篤定,鱗鬢一抖:
“當年張天師未得道時,欠過西海一樁情分。如今人情債上門,天師府自然得賣這份麵子。”
說著,他將脖子縮得更低,龍須輕顫,語氣裡多了幾分打定主意的篤定。
“大聖您想,既是托了私情,便說明此事上不得台麵。隻要天師府不將此事公之於眾,以大聖您的通天法力,還怕他等不成?”
說到此處,他已笑得雙肩顫動,像是早將盤算做得天衣無縫。
可蛟魔聽罷,隻冷哼一聲,哼得那方水域寒流陡轉,海底寒蟄悄然遁走,連光都黯了三分。
“龍宮和天師府,或是不會聲張。”
他緩緩睜開雙目,豎瞳如刀,陰焰浮動,字字低沉:
“可倘若……那天師府裡,藏著佛門的暗子呢?”
他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沉若磐石,砸得那老龍心頭一跳。
“那幫光頭,向來慣會藏頭露尾,手也伸得長。說不得,連這天師府的鍋底,都快給他們掏穿了。”
他話音一頓,似笑非笑。
可那笑意未至唇角,已叫人背脊生寒。
“你又如何擔保,此事,不會被他們捅上天聽?”
老龍臉上的笑僵了片刻,像是風乾在腮邊的死皮,嘴角抽了抽,愣是沒接住話茬。
“大聖……此言從何說起?”
他嘴上還撐著鎮定,尾音卻輕輕一顫,連自己都未察覺。
蛟魔卻未即刻回話,隻靜靜望著海水,眸光沉沉,像是能看穿這萬丈波濤,直抵因果根底。
良久,他方才開口,語聲緩而冷,一字一頓,如鐵錘擊鼓:
“我在那天師府的小輩身上,嗅到了一股氣息。”
他說到這兒,眸中殺意未動,偏生自帶一股叫人心底發涼的肅寒。
“熟得很。”他淡淡一笑,語氣輕柔,裡頭卻透著點詭異的古怪,“可偏偏……不該出現在他那兒。”
說罷,微微低了下頭,將壓在心底的話,慢悠悠地拎了上來:
“是花果山,那隻猴子的氣息。”
一句話落地,似雷霆滾過深淵,沉得發悶,炸得老龍眼皮直跳。
“而且,”
蛟魔王聲音壓得極低,低得像是自言自語,水麵卻似隨他語氣一寸寸沉寂下來:
“不是殘餘的舊氣,是近幾年才新留下的印記。”
那老龍聽罷,臉色“唰”地一白,背脊一僵,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腦後,連鬢角鱗片都“簌簌”抖了起來。
“怎、怎麼可能?!”他嘴皮哆嗦著,音色發飄,像是剛從冰水裡撈出來,“那潑猴不是早已……”
“不錯。”
蛟魔王冷冷接話,眼底神光微閃,如同暗夜深處躍動的寒星:
“被西天那位親手鎮下,更叫了心腹,寸步不離地盯著。”
他語氣忽地一沉,像話裡裹了風,冷不丁往老龍心口裡鑽去:
“那小道士身上的氣,不是偶然。能沾上那猴子的新氣息,多半……是與那西天的看守,有些親緣瓜葛。”
說到這兒,他眼神微眯,唇角譏誚未顯,語氣卻越發寒涼:
“如此人物,不在靈山聽經受供,偏偏跑來天師府學道,連個正經道號都混不上……你說,這不是佛門的暗子,又是什麼?”
說罷,蛟魔王猛地偏過頭來,豎瞳如刃,死死盯住老龍,似要把他心頭那點鬼算盤活生生剖出來。
他此番冒著奇險出手,原是聽了這老龍一席蠱惑,算準了西海老龍王為保親子,會把這虧吃下去,悶聲忍痛。
如此一來,自己煉成定海之珠,吞下幾分西海水脈的權柄;
而那老龍,也能乘機把臟水潑在龍王頭上,借此圖謀龍宮寶座。
算盤雖打得響,隻是這樁樁件件,皆是上不得台盤的陰私勾當,最忌見光。
一旦被擺到明麵上,便是他神通再大,也討不來半分好處。
畢竟,那隻猴子是何下場,可還曆曆在目呢。
故而,在發覺可能會有暴露風險後,他連那小道士的一根寒毛都未曾動。
連那顆半煉將成的燙手珠子,也是一拂袖作罷。
那老龍聽到此處,麵上的褶子像是被風霜封了邊,半點都扯不開。
眼中那點未散的貪光,尚帶幾分垂涎,轉瞬便添上了一臉沉甸甸的不甘。
可眼前這位都已罷手,他還能如何?
喉頭一動,勉強擠出兩聲乾笑,忙躬身拱手道:
“既如此……今日之事,便留待改日再議。小老這就告退,不擾大聖清修。”
話未說完,身子已悄悄一轉,袖風獵獵,就欲溜之大吉。
誰知蛟魔王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隻冷冷吐出兩字:
“慢著。”
聲音不高,卻似山海壓頂。
那老龍身子一僵,隻覺四下海水都結了冰殼,一股無形巨力不緊不慢,自後心按來,叫他一寸也挪不得。
他隻得緩緩回過頭來,臉上還掛著笑,那笑意卻薄如蟬翼,透著三分發虛的冷汗。
“大聖……還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當。”
蛟魔王終於抬眼看他,那對豎瞳森森如冰井寒燈,照不見半點情分,隻有冰冷的籌碼與盤算。
“隻是這筆賬……咱們得算算。”
他屈起一指,輕輕在寶座扶手上叩了叩。
“篤。”
聲如細雨敲壺,卻在這幽深水府裡,泛起層層冷響,似鐘似鼓,擊在人心頭上。
“我這一趟,折人折勢,傾力而為,最後連根雞毛都未薅著,全仗你那幾句似是而非的風聲,叫我空踏一場。”
話不重,語不急,卻如沉沙落井,越聽越冷。
那老龍心頭一跳,忙低聲辯道:“大聖,此事……實屬意外……”
“意外?”
蛟魔王微微挑眉,唇角揚起一抹似譏非諷的笑,冷得叫人背脊發緊:
“你口中的‘意外’,代價卻叫我來掏……這等生意,老龍你倒是做得瀟灑。”
說到這兒,語聲一頓,目光忽沉如淵。
“尤其是那烏蛟,素來機警,是我最看重的一個子侄。”
“如今,也因你這樁‘意外’,死得不明不白。”
他身子微微前傾,神色不動,氣勢卻如風浪壓頂,叫人喘不過氣來。
“這些損失,你,得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