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仿佛自極深極冷的海底,一寸寸浮將上來。
起先是聲音,斷斷續續的潮拍礁聲,帶著幾分腥鹹的咕噥,像誰在耳邊絮語。
再是光,隔著眼皮也透得進來,溫溫地、亮亮地,仿佛有人輕手捧著盞燈,在幽暗中走近。
薑鋒的睫毛微微一顫,過了片刻,才緩緩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方竹屋屋頂,斑駁微黃,梁上倒掛著一張驅邪符,紙角早卷了邊,似也經了幾場風雨,掙紮著未肯脫落。
空氣裡除卻海風的鹹味,還氤氳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冷冷清清,像是夜露浸過的山茶花。
他隻覺渾身發虛,骨縫裡仿佛被什麼黑氣抽空了。
隻餘一副空架子,輕得似要被風吹散,沉得卻又像棉絮浸水,動一動都覺吃力。
正當這半虛半實間,耳畔忽地響起一個聲音。
“師弟,你醒了?”
聲音裡帶著幾分驚喜,也裹了點小心翼翼。
薑鋒緩緩側過頭去,隻見那位周師兄正守在床前。
原本打盹模樣,一見他睜眼,先怔了怔,隨即眼睛一亮,整張臉都帶出幾分喜色來。
不多時,小築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輕而勻,從石徑那頭一路而來,聲勢不大,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從容。
門簾輕挑,靈微師叔步入其間。
她還是那一身洗得發白的素淨道袍,雲鬢挽得極穩,不染塵埃,一雙眼也仍舊淡如秋水,不見波瀾。
未曾寒暄,隻徑直行至榻前,纖指如拈蘭,輕輕搭在薑鋒腕上。
指腹微涼,似玉未溫。
片刻之後,她收回手,眼簾半垂,不輕不重,也不見喜憂:
“醒了便好。魂氣虧了些,好在道基未損,調養幾旬,自可無礙。”
薑鋒張了張嘴,隻覺嗓子像被人撒了把灰炭,又乾又澀,才冒出幾縷氣音,便咳得喉嚨生疼。
他費了好些力,才將口中那點唾沫咽了下去,勉強擠出一句話來:
“小白……敖玉,她如何了?”
這話說得極輕,卻擰著一股子不肯讓步的倔勁。
他一雙眼睛直直盯著靈微師叔,眸中帶著幾分焦灼,幾分篤定,像是天地翻覆,也得先問清這一節。
靈微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淡淡的,裡頭藏著些看不透的意味,像是無奈,又像好笑,卻也隻是一閃而過。
“你倒還有閒心惦記旁人。”
語聲平穩,聽不出褒貶。
“她傷得比你還重,神魂幾乎被魔氣反噬了去。好在底子夠硬,又是龍族血脈,到底扛了過來。”
“加之天師敕令鎮著,醒得比你還早些,已是幾日前的事了。”
薑鋒聽到這裡,那顆自醒來便懸在喉頭的心,總算悠悠蕩蕩地落了下來。
他長長籲了口氣,仿佛胸口那團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鬱結,終於被撥散了去。
眉眼間的那點死色也隨之淡了,添出幾分血色來。
靈微師叔將他神情中的細微起伏儘收眼底,眉梢微挑,但終究隻是神色一動,唇角未揚:
“如今,她已隨你重虛師伯,攜著那顆珠子,回了西海龍宮複命。”
“回去了便好,回去了便好……”
薑鋒輕聲念叨著,直到此刻,心頭那塊石頭才算是真正落了地。
他整個人都鬆了下來,靠著枕頭緩了會兒,眼裡總算有了點活人氣,這才想起問些旁的:
“那西海……現下如何了?”
靈微師叔回道:
“你昏睡的這幾日,我等已為那珠中亡魂設了法壇,度了往生,好歹也算還了他們一場清明。”
“至於那顆珠子,怨氣一散,血煞儘除,剩下的都是海底靈脈中最清澈的本源精華。與那受損的定海明珠倒是同氣連枝,興許能有些補益。”
說到這裡,她聲音略頓,眉眼間浮出一絲極輕的淩厲與清冷:
“所以啊,你就安生歇著,莫要再操這些閒心了。”
她話音剛落,院外便起了些動靜。
隱隱是弟子們傳話的聲響,語氣裡藏著幾分喜氣與敬意,沿著石徑、穿過竹影,在清晨薄霧裡打著旋兒。
“師伯回來了!”
“恭迎重虛師伯!”
這邊餘音未歇,門簾便“唰”地一動,一隻大手將簾角一掀,重虛師伯大步流星地踏了進來。
他一身素袍獵獵,袍角還帶著海上的鹹腥風霜,可那雙眼卻仍是神光湛湛。
目光一掃,便落到了榻上的薑鋒身上。
見他已能坐起,雖臉上尚有幾分病氣,眼神卻清明,呼吸也沉穩了些,那雙眼裡凝著的沉肅總算卸了幾分下來。
靈微師叔迎上前:“師兄,事妥了?”
重虛師伯抬手,撚了撚頜下半寸長的短須,略一沉吟,唇角卻抑不住地揚起一抹笑意。
“妥了。”
他一字一頓,聲如洪鐘:
“那枚偽珠,本就是西海明珠的一道旁支,同源同氣。”
“如今冤魂已散,隻餘純淨海精,正好拿來蘊補舊傷。”
“我瞧著,若以法壇日夜溫養,短則十載,長不過二十載,便能複原如初。”
靈微師叔聽罷,隻輕輕點了點頭,原本蹙著的眉梢,終於舒展開來。
重虛師伯卻未歇口,又續道:
“祖師爺的意思,我也儘數傳給了那位西海龍王。”
“他若真知曉了厲害,自會擇日上天庭,向玉帝述職請罪,將此事做個乾淨了斷。”
“如此甚好。”
靈微師叔微微頷首,落筆收章:
“此劫既平,我天師府也算問心無愧。既然事已了,便該擇日回山。”
話音落處,屋內便靜了靜。
薑鋒在一旁聽著,原先才鬆開幾分的眉眼,又像被風頭微拂的枝葉,悄悄蹙了回去。
這一遭前塵未了,後事未清,如今驟聽“回山”二字,心裡便不覺空落落的,像是丟了點什麼。
麵上雖不作聲,那一絲神色微變,卻哪裡瞞得過重虛師伯那雙老辣的眼。
這位師伯,瞧著粗眉大眼,一副不拘小節的模樣,實則心思比針還細。
他方才雖是背著手,踱步到窗邊看風景。
眼角餘光卻總在打量榻上人,半明半暗,藏著點調笑的味道。
果然,見薑鋒神情略動,他眼底便掠過一絲促狹的笑,卻偏偏不挑破,隻自顧自悠悠道了句:
“不過嘛……”
這幾個字拖得老長,活像茶樓說書的老先生,吊足了人胃口。
“西海龍宮這回動靜太大,靈脈受損得厲害,在明珠複原之前,已不適合修行了。”
“那些龍子龍孫們,修為淺的,留在那兒也不過虛耗光陰。”
他話頭一轉,故意頓了頓,眼角瞥了薑鋒一眼,唇邊笑意似有若無:
“我瞧著可惜,便與老龍王提了那麼一嘴。說西海如今靈脈荒落,養不出什麼好苗子,倒不如送到鶴鳴山來。”
這話一出口,唇角那點笑意便再藏不住了:
“那龍王聽罷,想了想,也就應了。”
正說著,簾角“唰”地一動,有人掀簾而入。
卻是小白,換了一身素淨衣裙,手裡提著行囊,眉眼間還帶著些未褪的蒼白。
卻攔不住那分從骨子裡透出的關切,眼風一轉,便朝床榻上望來。
薑鋒原本還坐得規規矩矩,神色裡帶著點病中乏力的清冷。
可這一眼撞上,神情立馬就變了。
仿佛晨霜遇了朝陽,眨眼間便融了個乾乾淨淨。
那眼裡的光,叫人瞧著都覺得亮,他也不說話,隻是笑,笑得像是憋了許久,眉梢眼角都帶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