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界村,薑家院裡。
柳秀蓮手背在後頭,立在廊下簷影裡。
院中兩個小人兒,薑欽、薑錦,正值總角年紀,頭上頂著衝天小髻,一左一右,正兒八經地紮著馬步,搖拳晃臂。
說是打拳,倒更像兩隻奶虎在晨曦裡伸懶腰。
可這懶腰,偏偏伸得極有章法。
拳頭一晃,風聲不響不揚,卻已透出一股子說不出的順暢勁。
這一雙孩兒,自娘胎裡就帶了點異數。
骨頭軟中帶韌,氣口均勻,才四歲半的身子骨,紮樁入地,竟不晃不斜,像是兩株小椏樹,初有根氣了。
一呼一吸間,竟隱約可聽得出些吐納的律動。
柳秀蓮嘴裡仍淡淡地念著:“腰挺,氣沉,再沉些……”
可眼底那抹笑意,卻比院裡的日頭還要暖上三分,如何也藏不住。
院外田壟上,暑氣浮動。
薑義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短衫,褲腿卷到膝彎,一腳踏在田埂上。對著田裡幾個汗流浹背的青壯指指點點。
他如今雖說半個身子埋在了道藏堆裡,但人卻閒不下來,總愛往泥地裡鑽。
嘴裡說是“透口氣”,其實多半是手癢,看古今幫這群小子揮汗如雨,自己心裡也跟著一熱。
他袖子一抖,口沫橫飛,講起那“靈藥根性”“地氣走脈”來。
聽得那幾個小子眼放綠光,一個個揮鋤如飛、挖土帶風,倒真有幾分模樣。
薑家這十畝地,如今也不是什麼“薄田”了。
自靈氣滲入之後,夜裡瞧去,整片田像是披了層薄光,土色溫潤,氣息氤氳。
再拿來種五穀雜糧,倒顯得暴殄天物。
薑義索性當了甩手掌櫃,將地交給幫裡的小子們打理,自己落得清淨,好一心看書悟道。
順帶嘛,也給村裡攢下些懂藥識土的後生。
眼下靈氣正一日濃過一日,說不得再養個幾十年,整個兩界村,都能混成個洞天福地。
到時地肥人瘦,豈不叫人扼腕?
田裡那幫小子也精明。
這片地如今靈氣氤氳,稍一喘氣都帶著草藥的清涼勁兒,吸得多了,隻覺筋骨輕鬆,血氣翻湧,勝過連灌三碗老山參湯。
再有眼力些的,心裡更打起了小算盤。
若是得了薑老的青眼,將來能專職看管這片藥地,日日泡在這等天地靈機裡,那便真是天大的福緣。
正胡思亂想著,村道上傳來“咯吱咯吱”的車輪聲,一聲一響,晃晃悠悠。
薑義正立在田壟上,聞聲抬了抬眼皮,朝那頭瞥了一眼,嘴角幾不可察地一挑。
是李家的車。
車夫甩鞭的那股子精乾勁兒,他隔著老遠都認得出。
等他慢悠悠踱回院裡,那輛馬車也正巧“吱呀”一聲停穩在門外。
車上跳下李府那位老管家。
年紀雖長,腳下卻生風,一路小跑過來,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意,笑不露齒,敬不折節。
老管家雙手捧上一封蠟封信。
車夫也不含糊,抬手便把車上那隻半人高的木箱往地上一穩。
薑義懶得多言,隨手從袖裡摸出幾角碎銀,拋了過去,算是打發。
老管家陪著笑說了幾句場麵話,那邊車夫早調轉馬頭,“咯吱”一響,馬車顛顛地去了。
薑義這才一手捏著信箋,另一隻手托起那沉甸甸的木箱,舉重若輕,連衣角都不曾飄動分毫,轉身進了院。
院中,柳秀蓮正給兩個孫兒擦汗,見他這般模樣,笑著迎了幾步,順手接過那封信。
夫妻倆並肩倚在廊柱下,一人揭蠟,一人展紙,拆信。
信是薑鋒那小子從鶴鳴山寄來的。
寥寥幾行,寫得東一筆西一筆,儘是些“海天澄碧、鯤影掠波”之類的句子,隻說一切安好,叫家裡莫掛心。
信中又提到了小白,說是恰巧重逢。
卻在末尾,好似不經意般,輕描淡寫地添了一句:
“她那名頭,說出來嚇你們一跳!”
薑義瞧至此處,唇角一翹,眼中便浮出些淡淡笑意來。
這樁事,他心裡早有些盤算,壓根算不得驚奇。
信末又絮絮叨叨,說那丫頭小白,念著當年村中照拂,特意托他捎了些“家鄉特產”,權作一番心意。
“特產?”
柳秀蓮笑吟吟的,眼角一彎,目光已落在那口木箱上。
薑義將信紙一折,順手一掀箱蓋。
隻這一揭,一股清不刺鼻、潤不沾人的潮意便“呼”地湧了出來,帶著海腥鹹味兒,也帶著靈氣裡特有的一股鮮潤。
霎時間,院裡暑意儘散,像是有清風吹麵,連眉心都隨之一鬆。
箱中哪是什麼尋常特產,分明是一匣子流動的月色。
鴿卵大小的東珠靜臥其中,光華沉斂,溫潤如水;
幾株血色珊瑚約有半尺高,枝杈盤結如龍角,紅得深沉;
更有幾枚不知名的晶石與貝殼,顏色各異,在日光下一照,或青或紫,泛著細細一層靈光。
靈氣濃得幾乎要凝成水,從箱中滴下來似的,未動先湧,香淡味長。
倒真像是將一角西海,連著那裡的月光與龍息,一並截了下來,裝進了這隻看似尋常的木箱裡。
薑義信手拈起一顆東珠,走到柳秀蓮跟前,朝她鬢邊比了比。
她素來素淨,連根銀簪都懶得戴,更彆說這般華物。
臉上登時一熱,身子微偏,嗔他一眼,眼角卻藏著幾分笑意,半點真惱都無。
“都多大年紀了,還來這一套,也不怕叫孫兒們看了笑話。”
薑義“嗬”地一聲笑,也不辯,隻將那顆珠子一拋,叮地落回箱中。
那神情,倒像是覺得她這般模樣,比那珠子還好看些。
箱蓋“哢”地一合,滿箱的潮潤清氣似被風收了線,瞬間歸於寂寥。
他也不多言,單手提箱,徑自往屋後那片果林深處去了。
天色將晚,暑氣漸消。
薑曦自演武場歸來,額上沁著薄汗,步子卻輕快得很。
見離晚飯尚早,便照舊從書架上抽了本泛黃道經,準備往屋後那株老槐樹的樹屋裡消磨時光。
那樹屋如今是她的小天地,修行日深,上下如履平地,正好讀書打坐,清靜無人打擾。
方繞過屋角,廊下卻有一道身影踱將出來。
“我送你一程。”薑義負著手,慢悠悠道。
薑曦腳下一頓,目光一挑,眉眼間倒透出幾分古怪。
去那樹屋,她早幾年前便已如履平地,那還需要爹送?
心裡雖嘀咕,麵上卻不曾表露,隻輕輕一點頭。
她熟門熟路行至樹下,足尖一點盤根錯節的老槐根,身子便如一縷青煙,袂影微揚,悄無聲息地掠了上去,連一片葉子都沒帶歪。
薑義立在樹下,並不上前,隻負手仰頭望著。
嘴角那抹笑意不深,卻叫人瞧著,怎生都像個等著看熱鬨的老狐狸。
才不過片刻,樹屋中便傳來一聲極輕的驚呼,像是撞見了什麼出人意表的東西。
緊接著,又是一記壓著聲的悶哼。
下一瞬,那道葉影般的身姿竟一晃,從屋裡倒退著躥了出來,腳下一虛,眼看就要栽下。
薑義卻是半點不忙,隻抬手一引,寬袖鼓蕩,在身前劃出一道圓融的氣勁。
勁風不疾,柔中帶韌,偏又極有準頭,恰到好處地托住了她將墜的身形。
輕輕一旋,再落地時,竟連裙角都未帶起半點塵埃。
薑曦站穩身子,輕吸一口氣,才將心頭那點驚亂摁了下去。
可一抬眼,便撞上父親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臉頰微熱,紅暈不減,抿了抿唇,低聲問道:“那些……是從哪來的?”
那屋裡不知何時添了不少擺設,水汽氤氳,靈氣更是重了不止一籌,分明不似尋常之物。
薑義“嗬”地一笑,道:“你那大侄兒,幼時不是鬨著要替你煉靈丹麼?”
說著,他抬眼瞧了瞧那藏在葉影間的樹屋,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些。
“丹還沒煉出來,倒先替你養了處寶地出來。”
說罷,他悠悠然補上一句:
“嗯,倒也不算白疼他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