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前廣場,棋盤街,曉市已開。
正值寅卯之交,朝食攤散發蒸騰的白氣,為冬日驅散幾分寒意。
支起的木桌前端坐著一位頭頂烏紗的男子,身穿緋色圓領官袍,腰佩犀製束帶,胸前背後的補子上彩繡著錦雞。
隻有二品文官大員才能這樣穿,來往的百姓不敢多看,朝食攤的攤主端上餐食時,才在餘光中隱隱窺見他高挺的鼻梁和優越的骨相。
攤主心中暗歎一句:“位高權重,居然還如此年輕。”
緋袍男子指尖扣住白瓷調羹,腕骨輕抬,引得碗中漿液平起波瀾,他卻不急著喝,眉眼低斂,似是在想些什麼。
一身黑衣的嚴明抱劍站在自家大人身後,麵上一副冷酷侍衛的模樣,為大人增添威嚴,令旁人不敢造次,心裡卻在嘀咕——
大人這幾日不對勁兒極了。
大人向來一心政務,從不得閒,最近卻時不時出神發怔。更彆說昨日還特地去了趟潭柘寺,和住持止觀法師竟關起門來聊了快一個時辰,要知道大人可是從不信鬼神之說。
今晨陛下龍體突發不適,臨時取消早朝,大人好不容易有點空閒出來吃朝食,現在卻不急著吃完回內閣處理票擬,反倒又發起呆來。
樁樁件件都極其反常,真是怪哉,怪哉。
一輛金飾銀螭繡帶馬車正在街道上馳行,車內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女上穿水綠色夾襖,下搭竹紋織金馬麵裙,在冬日裡透出一股嫩生生的青翠。
不過穿得生機勃勃的少女似是狀態不佳,她眉心蹙起,一隻手捂住腹部。
感受到腹中疼痛,林蘊暗罵一聲:“又中招了。”
一波又一波疼痛如潮水般拍打著她,林蘊有種並不陌生的預感——
大概,她又快死了。
忍著痛撩開青色車帷,窗外景象快速掠過,林蘊尋思著自己能否再搶救一把。
這一片全是吃食,沒有醫館,視線中陡然出現什麼,林蘊當即吩咐車夫:“錢大,停下來。”
“籲”的一聲,馬車剛停穩,林蘊踉蹌著,一手按住肚子,一手抓住錢大的胳膊,借力下了車。
錢大有些手足無措,他沒來得及擺好踏腳,二小姐怎麼就扶著他下車了呢?這男女授受不親啊,更彆說他還是個低賤的車夫。
不過他很快就沒心思想什麼男女大防了,因為錢大近看才發現,林蘊麵如金紙,唇色發烏,額頭全是細汗。縱使他這人從小缺根弦,也被嚇了一跳,著急道:“二小姐,若是不舒服我們趕緊回侯府吧,讓府裡大夫看看。”
林蘊隻搖頭。
回寧遠侯府?
根據她過去一段時間豐富的死亡經驗,在外麵掙紮一下許是白費功夫。
但那繁花似錦的寧遠侯府簡直是閻羅殿人間分部,回去就是板上釘釘的死。
林蘊不理會錢大的勸阻,朝著一旁的早點攤子走去,等到了攤前,她腹中恍若針紮,嗓音隻細細弱弱地擠出來:“老板,來……來碗豆漿……”
錢大這才回過神,一拍腦袋,今日出來的早,二小姐沒吃朝食,這般搖搖欲墜,許是餓出來的?
錢大搞不明白,但小姐說什麼他做什麼,掏出銅板去找攤主付賬。
林蘊眼巴巴地瞧著攤主麻溜收下錢,正拿碗盛豆漿,一陣劇烈的疼痛猛地襲來,她眼前發黑,腳下一軟,不自知地往旁邊歪去,在錢大的驚呼中,眼看著林蘊就要壓在桌前端坐的紅袍男子身上。
一隻手迅速伸出,穩穩扶住了林蘊的肩。
“這位姑娘,沒事吧?” 嚴明沒立刻鬆開,要不是看在這女子臉色實在不好,早在她往大人身上倒的那刻,就將她一掌攮開了。
林蘊聽出對方語氣不太客氣,大概是把她當作碰瓷的了,但她無暇顧及。
攤主像是被她倒下驚住了,盛湯的手頓下,屬於她的那份豆漿還在鍋裡。
如今林蘊的視線被離她最近的,她能迅速獲得的,那碗有主的豆漿牢牢捕獲住。
此時此刻,她眩暈的腦袋裡也隻剩豆漿。
豆漿,高蛋白飲品,植物蛋白可與一些重金屬毒素結合,降低毒性。
急性中毒的情況下,在沒有其他藥物和救助的情況下,可以考慮飲用豆漿。
她沒多猶豫,調動全身最後那點力氣,朝桌上那隻碗伸出了手。
麵前的豆漿被一隻細白的手奪走,一直神遊天外,知道雜事都會被嚴明擺平,沒管周圍發生什麼的謝鈞這才驚訝地抬眼。
然後就看見一女子捧著比她臉還大的碗,噸噸噸地將他的豆漿一飲而儘。
豆漿,他的。
調羹還握在謝鈞手中,但少了那碗豆漿,它似乎也沒了歸處。
日子過得嚴絲合縫,有條不紊的謝鈞倒是第一次見這種狀況,他暗自壓了壓眉峰,看向一旁疑似“辦事不利”的嚴明——
連個女子都攔不住,由得她在眼前造次?
嚴明感受到自家大人的注視,向來快速響應的他難得發愣,也實在是瞠目結舌。嚴明成日裡對大人嚴防死守,幫大人擋下明槍暗箭和狂蜂浪蝶,但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還有人會搶大人的豆漿喝呀!
這女子方才莫不是裝暈,讓他放低戒心,並且牽製住他,好來搶大人的豆漿?
現在的女娘怎的如此放肆,這豆漿他們大人可已經喝了一口!
林蘊一碗豆漿下肚,手上隻剩空碗,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用,她腹中疼痛好似有所緩解,這才有精力觀察周圍。
黑衣侍衛正在惡狠狠地瞪她,錢大和攤主呆愣愣地看她,但此時,最不可忽視的並不是正關注她的這幾人。
林蘊很難把視線從眼前大紅衣服、胸口蹲隻雞的美男子身上挪開。
明明他隻是將手中的白瓷調羹放在了桌上,發出“啪嗒”一聲輕響,林蘊頓時感覺尷尬的氛圍更為凝滯了。
已經搶了人家的豆漿應急,如今該如何收場?
若是尋常人,給些銀錢做補償便是。
但眼前人顯然不尋常。
林蘊姑且稱這男子為紅衣雞兄,雞兄連每根頭發絲仿佛都在說他很貴,總之是一副絕不缺錢的模樣。
林蘊一邊想應對之策,一邊控製不住手抖,她清楚地知道應該是毒素影響中樞神經,導致了她產生一定的運動障礙。
但在其他幾人眼中,這姑娘方才還勇猛地搶完豆漿,轉眼就怕得直哆嗦,隻見她放下碗就顫顫巍巍地從發間取下支發簪,又抖著手把發簪遞到了謝鈞麵前。
這是支金玉頂梅花簪,底置尖錐式銀簪腳,被打磨得很銳利,簪頂以珠寶玉石鋪展開來一朵梅花。
梅花簪做工精致,華美非常,當然最重要的是它看上去也很貴。
“多有冒犯,賠禮。”她氣若遊絲,連嘴唇都不住地顫抖,說完把梅花簪放在桌上,不等紅衣雞兄反應,就扭頭招呼錢大離開。
道過歉了,賠禮給了,林蘊現在要去救命,刻不容緩地找醫館。
謝鈞看著女子抖若篩糠的手,覺得不太對勁兒,這才第一次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子,麵白無華、瞳仁散大、唇色發紫紺,此乃中毒之相。
謝鈞當機立斷,抓上這女子的胳膊,攔住她,吩咐道:“嚴明,她不宜走動,你去找大夫來,要快。”
話音剛落,林蘊錯愕地看了紅衣雞兄一眼,雞兄一張冷麵,倒是很熱心腸,不過可惜好像有點晚了。
如此想著,她再也壓不下喉頭翻騰的腥氣。
林蘊瞧見自己噴了一口血,角度原因,這口血直直地對著雞兄胸口,滿滿當當地噴到了他身上,甚至他那白玉般的臉上也沾上幾滴。
就跟桌上那支梅花簪似的,染上血跡,紅豔豔的,煞是好看。
生命的流逝讓世界在林蘊眼中仿佛開了慢鏡頭——
攤主在尖叫,錢大紅著眼睛要去找大夫,黑衣侍衛第一反應是拿出帕子讓雞兄擦臉。
隻有雞兄不動如山,依舊端坐著,像是視頻卡了幀,如果不是他眉頭皺了起來,林蘊可能要懷疑,噴他一身血其實是她中毒產生的幻覺。
林蘊歎息一聲,緩慢地眨巴兩下眼睛,真誠地道了歉:“抱歉。”
最後的最後,她想——
唉,豆漿不管用啊,搶救失敗。
林蘊頭一栽,徹底死機,場麵更加混亂。
嚴明很難相信方才這短短半刻鐘到底發生了什麼。
豆漿被搶了、收到支發簪、女子吐血了……
這女子中毒了?
她臨死前就想喝一口豆漿?
還是這豆漿也有毒?
嚴明待在大人身邊,平生也算見慣生死了,但也沒見誰死前還搶碗豆漿喝的。
一團亂麻中,嚴明腦海奇異地環繞著女子那句“抱歉”——
這人,都吐血要死了,還道歉呢,挺……挺有禮貌的?
剛在朝食攤確認女子已經身亡,眨眼後,謝鈞發現自己坐在長桌前,執筆正要在票簽上草擬意見。
看著眼前熟悉的、處理多次、甚至可以說是能熟讀背誦的奏章,都查院右僉都禦史裴合敬彈劾寧波府知府孫崇古在浙江吞並民田,侵占秋糧和賦稅。
第七次了,他又回到這個時間點。
一切都像夢,但方才鼻間縈繞的血腥之氣仿佛還在,讓人想起那張蒼白脆弱的臉,以及她詭異的行為。
謝鈞睫毛半斂,沉思著——
昨日止觀法師說的那個變數,是她嗎?
片刻後他放下手中的筆,起身快走幾步推開門,謝鈞對門外值守的侍衛吩咐道:“嚴明,你去查一個人,要快。”
要快,要在她下一次死亡之前,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