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救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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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霞明閣打完一場,林蘊回到自己屋裡,準確來說是被幾個身強體壯的中年婆子架回屋。

窗戶被封死,門外上了鎖,屋內隻留林蘊一個,外麵還守著幾個婆子。

寧遠侯府上下都說二小姐瘋了。

冷不丁突然打人砸人,怎麼不算瘋了?

寧遠侯府的日子錦衣玉食,她還要瘋,簡直是不識好歹。

被公認瘋了的林蘊好一通忙活,她是被獨自關起來,此時她在屋裡想做什麼做什麼。

沒人再管著她穿什麼、吃什麼、梳什麼發型、睡什麼床。

頭上的發簪統統取下來,繁重的外袍脫下丟在一邊,將那張拔步床上的鋪麵都扯了下來,堆到一旁那張小小的榻上,林蘊直直躺上去。

她嘴角翹起,既為此刻這一屋之內的自由,又為成功和李氏不計後果地打了一場。

她終於不用睡那張陰森森的、令人憋悶的床了,林蘊想。

但沒高興一會兒,她的嘴角又拉平了。

她是離開拔步床了,可這被鎖起來的屋子,乃至這整座寧遠侯府,不都是一張更大的拔步床嗎?

林蘊在大周活了七次,可她從未走出過拔步床。

有了這樣的想法,方才還覺得舒適的塌變得膈人,她躺不下去了。

林蘊坐起身來,環顧四周,這屋裡雕梁畫棟,繁複的花紋蔓延在各處,每一件家具都由良木製成,做工精細。

林蘊越看越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裡做什麼,可她得做點什麼。

林蘊最後下了塌,咬著牙,使勁兒把矮榻拖開,讓它離拔步床儘可能的遠,遠到躺在榻上也看不見那張拔步床。

努力在一屋之中睡得那張拔步床遠一點,是掩耳盜鈴,是可笑的徒勞,可她總得做點什麼。

就像活的第七次,她沒想著怎麼解決問題,沒想著如何逃出寧遠侯府,而是魯莽地用一次珍貴的機會選擇報複,選擇和李氏打一架。

力氣一下用得太猛,林蘊的膝蓋磕在矮塌的邊角,尖銳的疼痛傳來,痛得讓人想哭。

生理性的淚水盈滿眼眶,林蘊先是習慣性地憋回去,隨即愣住了,她想起目前在這個屋裡她有那麼一點可憐的自由。

於是就著這點疼痛,她任由淚水落下,她哭起來。

一開始試探性地甕聲甕氣地哭,不知不覺越哭越大聲,最後像開了某個閘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蘊之前死過六次,每次都沒有哭,她死得很快,活得也很快,快得擠壓了她的情感。

就像打遊戲,能反複重開的遊戲,理智的人應當總結經驗,全力投入下一輪,而不是沉溺在過往的失敗中痛哭流涕。

林蘊以為自己是個理智的人,前六次她也努力做到理智,可這一次她崩潰了。

她很餓,但這裡的東西吃了就會死。

她很累,但每個人都戴著虛假的麵具。

她很孤獨,但這裡沒人是她的同類。

其實每一次醒來,她都比上一次更厭惡這張拔步床、厭惡這間屋子、厭惡寧遠侯府、乃至厭惡這個世界。

林蘊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強大,現代人到了古代也沒辦法大殺四方,她甚至沒辦法活著順利地走出這間屋子。

痛苦疊加之下,崩潰是自然而然的。林蘊沒多掙紮就接受了自己的脆弱。

拜托,要知道她是個在讀博士。

讀博給她帶來的收獲,除了一些知識,就是她比一般人更容易崩潰。

她能堅持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跡。

她崩潰地和李氏打了一場,沒什麼實際用處,隻是為了宣泄,為了爽一點。

可她還是懦弱,她隻是砸了一個有毒的杯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但林蘊知道,即使讓李氏中了毒,她也有解藥,她死不了。

多心酸,她連崩潰都做的不夠到位,不夠放肆。

她被殺了六次,若是有骨氣,應當帶把刀去捅死李氏。就算拿不到刀,用支磨得尖尖的簪子一口氣紮進她李氏的胸口,殊死一搏也好。

她設想過很多次,但她沒做。

人生第一次,林蘊為自己骨子裡是個溫順的良民而痛惜。

其實每次麵對李氏,林蘊很想報警,想讓人把她抓起來判刑,但大周沒有警察。

她期待的公正和法律,在這座大宅子裡沒有容身之處。

哭著哭著,林蘊又累又困,她蜷縮在那張離拔步床最遠的榻上想——

她從前也不知道自己會打架,如今也無師自通了。

說不定再死幾次,她就能殺人了呢?

說不定再死幾次,她也會變成和李氏一樣的怪物。

誰知道呢。

屋裡一陣倒騰,先是木頭在青石磚上拖行,發出“哢滋吱——”的刺耳聲,然後又是從小變大,又由大轉小的哭聲,門外徐婆子把眼睛懟在門縫上,偷瞧裡麵到底在乾什麼。

細條條的一個小姑娘拽著偌大一張塌到處拖,然後又自顧自哭起來,最後哭睡著了。

“二小姐好像是真的瘋了。” 徐婆子小聲嘀咕。

不過二小姐瘋得挺親民的,她不折騰下人,隻對主子發瘋。

徐婆子又在門口守了一會兒,遠遠瞧見側夫人身邊最得力的衛嬤嬤帶著兩個小廝過來,兩個小廝合力抬著一大筐炭。

徐婆子連忙迎了上去,率先開口關懷道:“側夫人可好?我從霞明閣離開的時候,她麵色不佳,現在可有好轉?”

寧遠侯夫人長年在外侍候婆母,府中大事小事交由李氏做主,那李氏便是全府最關心最敬重的女主人了。

“夫人沒事了,之前是被二小姐鬨得心疾犯了,吃兩粒藥便好。”衛嬤嬤答道。

衛嬤嬤手上指揮著兩個小廝把炭筐放下,繼續對徐婆子說:“二小姐今日去霞明閣鬨了一通,但夫人最是心善,想著許是二小姐今日出門凍到了,所以人才有些糊塗。這不,夫人特地讓我送來一筐炭,你們記得全部燒了,把二小姐的屋子燒得暖暖的,說不定她就好了。”

徐婆子視線掃過那筐滿滿的炭,再略過緊閉的門窗,微微瞪大眼睛:“全部嗎?”

“都燒著才暖和。” 衛嬤嬤還是一副笑模樣,可這笑容讓徐婆子毛骨悚然。

徐婆子莫名想起來那陣哭聲,以及從門縫中窺見的那張哭得泛紅的臉,二小姐是一個比她女兒還小好幾歲的小姑娘。

徐婆子有些於心不忍,可衛嬤嬤又說:“你兒子是不是快九歲了,元翰少爺缺一個小廝,側夫人看你做事細致,孩子肯定隨你,準備挑你兒子呢。”

此話一出,徐婆子覺得方才自己那點不忍簡直毫無價值,她立馬把那筐炭拖到腳邊:“側夫人心善,還念著我呢,我一定好好當差。今日天冷,我可不敢二小姐凍著。”

既然側夫人心善,那二小姐就隻能怕冷了。

皇城的另一邊,謝宅書房中。

奏折謝鈞都看過六遍了,聊熟於心,手上重複性地給批注,主要心思還是放在兩個侍衛的彙報上。

嚴明疑惑自家大人為什麼突然找一個官家小姐,這小姐家裡能用得上金飾銀螭繡帶馬車,半個月內才回京,還得有過苦日子,手上有繭。

縱使再奇怪,嚴明還是把符合這些標準的名單列了出來。

“目前找到三個,一個是戶部侍郎章仁邵的女兒,十日前來的皇城,章仁邵是他那一屆的探花,隱瞞自己已經娶妻的事實,被當時的光祿寺卿榜下捉婿,章仁邵另娶,還哄著原配在鄉下侍奉老母,現如今是原配的女兒找來了。”

“還有一個是大理寺卿楊崢的女兒,七日前來的皇城,大理寺卿當年出去辦案的時候和一個平民女子有了些首尾,那女子偷偷生了女兒,如今找上門來。”

“最後一個是寧遠侯林岐川的女兒,這個就比較有名了。”嚴明把這個放最後這個說,自然是這個故事最精彩,已經超越了家長裡短的範疇。

林岐川是嫡次子,寧遠侯輪不到他來做,但魯王當年在封地造反了,一路上勢如破竹,當時的寧遠侯林岐誠率兵死守陽城,阻擋了魯王的攻勢。

當時林岐川和林岐誠的妻女都在渭城,渭城被魯王軍隊攻下,揚言若是不交出林岐誠妻女就大開殺戒。

林岐誠妻子陸氏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林岐川卻不忍兄長一家全都陷入險境,大人沒辦法作假,但孩子卻沒人認識,林岐川把自己尚在繈褓的小女兒送去了。

魯王軍隊在陽城拿妻女的命來威脅寧遠侯,企圖動搖陽城軍心,可陸氏陣前抱著孩子引劍自刎,臨死之前隻給林岐誠留下一句話。

“侯爺,一人之命,輕若鴻毛,一城之責,重若泰山,妾身祝侯爺旗開得勝。”

在陸氏的大義之下,魯王軍隊不僅沒得逞,還令寧遠侯悲憤之下勇猛無匹,以少敵多撐到了最後一刻,雖然他身死,但陽城等到了援軍,也為朝廷拖延了寶貴的時間。

因為前寧遠侯的功績,這段可謂是皇城口口相傳的英雄故事,按照街頭小兒的話來說:“林家沒有一個孬種,全是好樣的。”

但要是嚴明來說,這個故事裡林岐川最走運,得了個侯位,還在陛下那裡贏得口碑,借此謀到好官職。

“三日前,林岐川的親女兒拿了信物去了京兆府,她竟然活了下來,外加她和寧遠侯老夫人年輕時候生得簡直一模一樣,所以也沒什麼冒領的可能。”

謝鈞聽到這裡,問了一句:“她是林棲棠的堂妹?”

讓謝鈞知道名字的閨秀沒幾個,他記得林棲棠,一是因為她生意做得好,皇城中鋪子開了不少,二因為她是好友陸暄和的表妹,陸暄和總把這個妹妹掛在嘴邊。

皇城很大,但達官顯貴們總是能七扭八彎地搭上線。

嚴明點頭,林棲棠就是前寧遠侯的親女兒,那個被換下來的孩子。

大致了解這三人的情況,謝鈞追問道:“她們幾人中,誰處境最差?最可能遇見危險?”

這種太細致的問題,嚴明解答不了,換擅長搜集情報的嚴律來講。

嚴律將三人現狀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很快得出結論:“林二小姐林蘊,探子給的最新消息是她剛被寧遠侯側夫人關了禁閉。”

第七次循環才開始不到一日,這麼迅速的找死速度,讓謝鈞覺得林蘊很可能是“那個她”。

既然情況危急,謝鈞帶著兩個侍衛直接出了門,路上謝鈞詢問具體情況:“林二小姐和寧遠侯側夫人有什麼矛盾?”

嚴律對答如流:“林二小姐在陽城被誤認為身死,之後是寧遠侯側夫人的親生女兒林清昭頂了林二小姐的娃娃親。”

嚴明聽得直搖頭,咋舌道:“說實話,這林二小姐可真是個絕世倒黴蛋,怎麼什麼破事都攤她身上了。”

謝鈞也對林家這堆事皺了皺眉頭,寧遠侯差事辦得一般,家裡也是一團糟。

謝鈞暗自決定明年的官員考核,要格外注意寧遠侯,務必不放過他的絲毫錯處。

等嚴明嚴律跟著自家大人到了寧遠侯府門口,他們都有些恍然,大人和林二姑娘有什麼關係嗎?

世上可憐人千千萬,怎麼突然就發展到要來英雄救美了?

一有人開門,林蘊就醒了,但李氏手下的衛嬤嬤很快按住她:“二小姐,夫人怕你冷,特地來給你加炭盆呢。”

一個眼熟的婆子進出好幾趟,放好六七個燒得熱烘烘的炭盆後,衛嬤嬤這才鬆開手和婆子一起出去,門又被鎖好。

林蘊的屋子不小,但在多個炭盆的炙烤下,有些過分溫暖了,炭盆的煙氣充斥在屋中。林蘊又看看緊閉的門窗,感歎李氏不僅僅是絕命毒師,連一氧化碳中毒這種招數都能想出來,李氏一門心思對付她,真是大材小用了。

屋裡越來越悶,林蘊趁著自己還有意識,抬起扶手椅,她生理上一天沒吃飯了,心理上更是有十幾天沒吃飽過一頓,早上在霞明閣打了一場,還是因為想報複一下的心氣太強烈,如今她的力氣就有些不足了。

林蘊抬起扶手椅一下下撞門,撞兩下累了就歇一會兒,外麵腳步聲雜亂,她隱隱聽見幾個婆子的聲音:“二小姐又發瘋了,快找東西把門抵住,她出來說不定要打人的。”

眼看著撞不開,在煤煙之下,林蘊頭越來越暈,渾身無力,呼吸急促。她放下椅子,沒力氣回到她的塌上,隻能席地而坐,胳膊搭在椅背上。

後麵她胸悶,意識模糊,就連坐也坐不住了,趴倒在地上,看著那扇打不開的門。

又要死了,林蘊想著。

下一次還是接著琢磨怎麼活著逃出寧遠侯府吧,任性一次也夠了。

林蘊緩緩閉上眼睛,但她好像產生幻覺了,最後一點感知中,緊閉的門被人一腳踹開,來人穿了一雙黑色皂靴,裹挾著清爽的涼氣。

“彆做夢了,哪裡有什麼救星。”這是林蘊失去意識前最後的想法。

而此刻穿著黑色皂靴的謝鈞看清屋中情形,以及地上躺著的姑娘,他歎了一口氣。

他已經來得夠快了,但顯然這位林二小姐死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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