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暄和一回陸宅,就在書房裡靜坐了兩刻,每當思緒紛雜時,他都習慣獨處,心靜方能作出理智的抉擇。
姑姑姑父已逝,父親母親不喜姑姑,更彆說姑姑的孩子了,如今林家的事有蹊蹺,表妹能靠得上的至親隻有他了。
既然已經發現了疑點,表妹之事陸暄和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血緣親脈之外,也是為了報答姑姑。當年姑姑歸家省親,救了失足落水的他,甚至因冬日水寒,姑姑失了腹中的第一個孩子。
陸暄和自此再不去水邊,不是因為畏懼,而是愧疚。還是後來入了大理寺,辦案所需才改了這習慣。
姑姑在陽城喪命的時候陸暄和尚是幼兒,左右不了大局,如今表妹是姑姑的唯一血脈,陸暄和眸色微閃,若是表妹有難,他舍了命都要去救。
兩刻鐘足以讓陸暄和想通關節,他叫來侍從,吩咐道:“我需要你去找人,一個是當年替我姑姑接生的穩婆,二是當年姑姑身死,她身邊之人在戰亂中被遣散,找一找還有沒有活下來的,帶來見我。”
在林家可能有貓膩的情況下,暫時不動林家入手調查,以免打草驚蛇。找到穩婆和姑姑的身邊人,隻要她們中有人記得表妹的特征,那便能知道嬰兒到底有沒有換了。
此事吩咐下去,陸暄和見今日天陰,挑了一把順手的劍去了院中,準備把今日沒來得及練的那套劍給補上。
不料剛起勢劈兩劍,就有侍從急匆匆來報:“大人,大理寺來人說裴大人案子有新進展……”
不等侍從說完,陸暄和收了劍,直奔大理寺而去。
寧遠侯府。
找到得知裴大人案件消息的靠譜門路,也隻讓林蘊高興了一小會兒,她突然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知道裴大人消息和把信送給靠譜的人之間,還隔著十萬八千裡,林蘊目前選的這條路是求穩,但她隻要死了就能重開,她大可以放肆些。
譬如拿著信到處試試,雖然送錯肯定是死,送對也不一定能活,但多試幾次總把正確答案找出來。
這就像遇見難題,正常做起來費腦子,直接使用窮舉法一個一個試,暴力破解答案。
不同的是,做題用窮舉法隻是費些時間,在大周送信用窮舉法費命。
即使如此,林蘊躍躍欲試,她不是警察,甚至因為讀博上輩子都待在象牙塔裡,她沒有足夠的自信,能在大周這群心眼子跟蜂窩煤一樣的官員中殺出一條生路。
林蘊猛得站起身,想著帶上信衝出侯府,要不就按官職大小,從首輔也就是範光表範大人開始送起吧。
林蘊熱血沸騰、躍躍欲試,一隻手突然按在林蘊肩上,林蘊轉頭見袁嬤嬤說:“二小姐,彆發愣了,到了做針線的時間了,你如今的針線功夫實在太差,連個花架子都沒有,必須要練一練。”
方才沸騰的熱血突然降溫,袁嬤嬤的繡工大棒一下子給林蘊掄清醒了。
林蘊不能保證自己還能重生多少次,皇城高官眾多,黨爭不斷,她若是在試出正確答案之前就真正地被殺死,浪費了很多條命不說,更是讓原身的遺願落了空。
而且太後在前七次重生可沒有主動出現,她如何保證這個世界就是一成不變,等著她為所欲為呢?
若是下一次太後不出現,林蘊就又要重新麵對李氏,她連出寧遠侯府都要費一番心思,更彆說送信了。
拿著繡花針,林蘊在淺綠色錦帕上一陣亂刺,袁嬤嬤眉頭越皺越深。
前兩日林蘊雖然繡工粗鄙不堪,但態度上起碼端正,眼下明顯是沒用心,袁嬤嬤正打算厲色批評一二,就發現林蘊的眼眶泛紅了。
袁嬤嬤麵色柔和下來,二小姐還是個小姑娘呢,前兩日學什麼都聽話,今日怕是心情不佳才這樣。
“若是不想繡就歇一會兒,今日見客怕是累了,如意時邇你們同我一起出去,讓二小姐獨自靜靜。”
袁嬤嬤雖然才與林蘊相處幾日,但她發現這位二小姐是個極其封閉之人,都是有事說事,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總想惹人重視注意,有滿腹的心事要與旁人傾訴。
比起安慰林蘊,袁嬤嬤覺得讓她一個人待會兒更好些。
門“吱呀”一聲合上,林蘊又胡亂懟了幾針,終於一針紮中了食指,沁出血珠,林蘊把針懟在錦帕上,然後把繡棚扔到一旁。
一針而已,隻有一點點痛,按一會兒就好了。
可林蘊就像個吹滿氣的氣球,一針而已,就讓她迅速泄氣。
她的眼淚溢出來,淌到麵頰上,林蘊很傷心,她傷心在發現不知不覺之中,她在大周漸漸磨沒了心氣。
當她第一次在那張拔步床上醒來,她野心勃勃地要在大周做出一番事業,她會種地,她自信於能將大周的農業水平提升一個台階,她不吝於為此花費幾年,甚至幾十年。
她把自己當做救世主,要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大展拳腳。
很傻氣,很天真,但有心氣。
可那份心氣在一次次死亡中,被磨滅被打消。那個幼稚的、想當救世主的她還沒來得及施展抱負,就被打趴下了。
她一直在疲於應對身邊的各種變故,即使昨日想著要做些農具,但也是被當做閒暇之餘的調劑,等所有其他事情做完,如果還有時間的話,她才會繼續。
方才她想要窮舉法送信,她想用自己的命來試錯,好似已經不把自己當成一個人了,而是當成一種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使用的工具。
眼淚越流越多,手指攥緊得關節都發了白,發出“嗚嗚”的哭聲。
她學規矩、繡花、了解大周官場……這些讓她在大周生存,她一頭紮了進去。
她努力成為“林二小姐”,卻漸漸忘記了自己是林蘊。
林蘊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不擅長鉤心鬥角,猜不出彆人在想什麼,看不懂臉色,每次說那些彎彎繞繞的話,其實都在心裡思考很久,說出來的時候也緊張。
林二小姐依賴於太後的庇佑,依賴於陸暄和的消息,靠著親緣關係和長輩們的恩情過活。依賴彆人而活的人要知情識趣、步步為營,要學會討好、小心翼翼。
林蘊在“林二小姐”的框架中,活得戰戰兢兢,像是個下一秒就要犯錯挨打的孩子。她一步步舍棄自我,假裝感受不到痛苦,隻為牢牢抓住受庇佑下的那點安全感。
可把自身安危全權托付他人,是長久之計嗎?
一旦太後她們翻臉,她就要繼續等死嗎?還是汲汲營營地找下一個靠山,尋下一個消息渠道?
原身的信是一定要送的,但方法隻能是她窩在寧遠侯府中,一旦外界有風吹草動,就宛若驚弓之鳥一般,費儘心思地打聽出一兩條線索嗎?
林蘊覺得不該如此,雖然說起來矯情,但一個人活著,不僅僅是□□,還有精神。而讓一個現代人精神上能在大周活下去,她必須得找回心氣,找到她的價值。
她不應該成為一個永遠被動、永遠等待的林二小姐,她應該要努力掌握主動權,可她憑什麼呢?
即使能重生,即使有靠山,她在大周好像還是什麼都做不好。
林蘊伸手抹了把臉,又把手上的淚水擦在了繡得亂七八糟的帕子上。
她才不是一無是處,她會種地,她是個來自現代的農學博士,她學術做得很好,實踐也很好,腦子裡的寶貴知識足以改變這個時代的農業。
這才是她的底氣,是她的立身之本。
林蘊紅著眼睛出了屋門,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今日的午餐比平日裡還要更豐盛些,還有一碗裝得滿滿的冰酪,明明時邇說冬天不能多吃,袁嬤嬤也說不讓時邇做了。
但它還是出現在了桌上,大概是想哄哄她吧。
林蘊沉默地吃完飯菜,然後又大口大口地吃冰酪,等冰酪碗空了,她把臉抬起來,對袁嬤嬤說:“嬤嬤,我從今日起都有正事要忙,每日隻有一個時辰跟你學規矩,這一個時辰我會儘心儘力,絕不偷懶,麻煩你把內容壓一壓,儘量精練些,先學最主要的。”
袁嬤嬤看了眼林蘊的神色,她知道這是命令,不是商量,即使林蘊平時很好說話的樣子,但此刻的她很強硬,不容反駁。
袁嬤嬤應道:“我提前準備著一個時辰的內容,準備妥當些,小姐你又認真,這樣進度也不會慢多少。”
林蘊點點頭,又讓院子裡的人都過來,宣布道:“我娘和祖母她們在莊子裡住著,我一個人守著寧遠侯府,實在太想他們了,我要去看她們。你們願意陪我去的明日就跟我一起去,不願意的就留著看好西泠閣。”
這個消息可謂是非常突然,一瞬間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如意心中嘀咕,看著姑娘這張麵無表情的臉,如何也看不出她在思念親人。
袁嬤嬤卻笑起來:“姑娘孝心可表,思念母親祖母太過,方才都哭了一場,我去找管家說,讓他多給你帶幾個小廝,護著我們去農莊。”
林蘊也微微一笑,這位袁嬤嬤可真妙,太上道了。
看,她其實不用費儘心思在內宅折騰她不擅長的事,隻要她夠強,身邊自有聰明人幫她找理由,想辦法。
不過如今她是借太後之勢,日後她要多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