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母女相認、痛哭流涕的戲碼,有的隻是雙方打了個招呼,認了個臉。
虧昨晚林蘊還暗自排練了一番,擔心今日的哭戲哭不到位,她在袖子裡藏了一截辣椒,剛剛船上的時候就偷偷摸指頭上了,如今全都沒派上用場。
雖然意外是這麼個場景,但已經發生了,林蘊轉念一想又沒那麼意外。
若是宋氏走的是母女情深的路數,知道林蘊找回來了,她肯定是馬不停蹄地從農莊趕回寧遠侯府見她了,而不是跟個沒事人一樣在林園看書。
林蘊一開始還以為這農莊離得很遠,所以她們才遲遲不回,可自己親自走一趟,發現原來隻是半日的路程啊。
林蘊的歸來沒有改變寧遠侯府半分,寧遠侯去忙公事,母親和祖母都在農莊待著,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也許原身也是想到這些,才對寧遠侯府沒什麼留戀吧,她離開的時候,沒提多年不見的父母,隻惦記著送信,隻托林蘊看看院中桂花的盛開。
連便宜表哥都還追問了好幾番,宋氏卻沒問半句林蘊過去十五年過得如何,這個母親隻是說:“一聽到你回來的消息,又剛好快到臘月了,冬日莊子裡冷,我們本來準備即刻回去的,但老夫人聽到你的消息太激動,病了一場。”
看著宋氏臉上平淡無波的表情,林蘊覺著比起她回來了,莊子裡冬日冷可能才是她們想回府的原因。
大周重孝道,林蘊覺得這地方她應該關心兩句,她問道:“十幾日過去,祖母如今身體如何了?”
宋氏:“前幾日就好多了,本來想著水榭不適合養病,她好轉些就準備動身回寧遠侯府,但棲棠照顧老太太辛苦,老太太剛好些,她又病了,這才耽誤了,沒及時來回去看你。”
林蘊又走流程地關心了一遍堂姐,心裡卻不無惡意地想——
這聽著像經典開局,
這位堂姐不會也是個難纏的人吧?
她是真病,還是假病?怎麼這麼巧?
不是林蘊喜歡把人想得太壞,她這毛病也是來了寧遠侯府才染上的,此地奇葩眾多,得先把最壞的情況想到,以免又被打個措手不及。
宋氏又問了幾句林蘊讀過什麼書,林蘊看著宋氏那副“你一定沒讀過什麼書”的討厭樣子,真想回答自己在看《nt ne regutory works: thods and rotols》。
林蘊猝死前那天晚上剛讀完,宋氏瞧不起誰呢?她肯定沒讀過吧。
許是林蘊沒立刻回答,宋氏報了幾個書名問林蘊讀沒讀過。
“《四書章句集注》《焚書》讀過嗎?”
“《易傳》和《古文真寶》呢?”
“那四書五經?”
林蘊通通搖頭,前麵幾個書名聽著都陌生,最後的四書五經,林蘊也隻學過九年義務教育語文課本中的節選,算不上讀過。
宋氏最後問讀過千字文沒。
林蘊隻記得前麵那幾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類的,又搖頭。宋氏也跟著搖了搖頭,再不分半分眼色給林蘊了。
接下來和宋氏的對話倒是輕鬆,因為宋氏明擺著不想理她,急著送客繼續看書,林蘊也應付幾句,主動告辭。
宋氏果然連場麵上的客套話都沒說,直接讓林蘊退下,還是宋氏身邊的嬤嬤補了兩句:“昨日聽到你要來的消息,夫人高興得不得了,連夜叫人把無舟渡收拾出來了,等著你來呢。”
林蘊忍不住又掃了宋氏一眼,拿出做研究的觀察力,也沒在這張冷漠的臉上看出一丁點的喜悅。
林蘊方才還懊惱昨日排練了許久,沒派上用場。這就跟精心準備了報告,覺得自己一定會對答如流,結果組會上根本沒人提問她一樣憋屈。
如今這嬤嬤睜眼說瞎話,談宋氏思念她,這簡直給林蘊搭好了戲台子,她頓時戲癮發作,正準備把指頭往眼角一貼。
不料一隻手按住了她,林蘊有些好奇地看著身旁的袁嬤嬤,隻見袁嬤嬤說道:“我們二小姐也是思母心切,在寧遠侯府想母親想得眼睛都哭腫了,今日才消了一點,昨日決定要來農莊,晚上知道第二天就能見到母親了,激動得在床上輾轉反側呢。”
林蘊眼眶微紅是大家都能看得出來的,雖然原因是昨天她為自己的心氣哭了一場,今日又被沙迷了眼睛。
有了紅眼眶的佐證,林蘊覺得自己的“思母心切”比宋氏的“連夜打掃住處”有含金量多了——
她是親自哭的,住處可是仆從打掃的。
感覺比贏了,林蘊滿意地收回了手。
對麵的嬤嬤無疑也是個聰明人,當即接過戲詞,接著唱:“果然不管隔了多久,母女之間都是心係彼此呢。昨晚夫人就都想好了,二小姐傍晚才到,從府裡趕來實在是辛苦了,今日先回無舟渡好好歇著,明日再去看老夫人和大小姐就成。”
在兩個主子無所事事,兩個嬤嬤情真意切中,這場母女相見的戲碼總算落下帷幕。
等林蘊攜一眾仆從到了西邊的無舟渡,已經忘了好奇為什麼閣樓要取這麼個怪名字,這閣樓實在令人震驚。
一條曲廊通向水中的船型建築,這“無舟渡”周圍全是水,遠遠看去,還以為真是條船呢。
引路的侍從介紹道:“如今是冬日,蓮花都謝了,等到夏日,這水麵開滿白蓮花,才真是美不勝收。”
土包子林蘊表麵鎮定,內心已經遺憾為什麼沒有手機相機,讓她拍一張留作紀念了。
等進了閣樓,裡麵的布置倒還是在林蘊的想象之中,袁嬤嬤讓這樓裡原本的婢女都去外間守著,又吩咐時邇去打盆水。
等水送到了,袁嬤嬤拉著林蘊的手放入水中:“二小姐還是洗一洗,莫再迷了眼。”
林蘊的小把戲自然瞞不過袁嬤嬤,她在船上就看見二小姐在袖子裡摸來摸去,到了堂廳中,袁嬤嬤又站得離她近,幾乎是林蘊一伸手,袁嬤嬤就聞出來了。
她本來不打算管的,但她目睹了侯夫人全程的冷漠,袁嬤嬤替二小姐感到不值,她是真的有些心疼這個孩子。
幼年時顛沛流離,好不容易回家了,也沒感受到半分來自親人的關愛。
袁嬤嬤的手在水中輕柔地搓洗著林蘊的指腹,她有些語重心長:“你彆怪嬤嬤多事,這樣一個母親,你莫投入太多感情,才不至於受傷啊。”
袁嬤嬤來林蘊這裡之前,也聽羅嬤嬤說過宋氏,宋氏是太後手帕交的親女兒,按理說太後也應當多關照宋氏的,但宋氏萬事不過心,眼裡隻有她自己和她的書,太後實在覺得和宋氏相處不來,之所以這麼樂於照顧林蘊,也存著宋氏肯定不會好好對待林蘊,隻當個甩手掌櫃的預知。
袁嬤嬤一開始還想宋氏應該不至於,當了母親總得有些責任感,沒想到今日一見,羅嬤嬤說得果然句句屬實。
林蘊點頭說自己不傷心:“母親過得好,總比她過得不好要強。”
宋氏是個隻顧自己的母親,從好的那麵想,起碼沒太多心思來為難她。
林蘊不覺得自己可憐,但周圍人明顯不信她不傷心,很是心疼她。
如意眼眶子淺,想著方才侯夫人對女兒的冷漠,都要落淚了,美人垂淚,我見猶憐。
她紅著眼睛拿帕子細細擦乾林蘊手上的水,低著頭甕聲道:“我還會一種新頭型,梳起來漂亮又不累贅,明日我就給小姐梳,保管讓小姐漂亮又舒服。”
時邇也絞儘腦汁地哄:“昨日吃了冰酪,今日不能再吃了,等會兒我去小廚房看看,給小姐做碗水晶皂兒。”
袁嬤嬤則說:“今日二小姐也累了,一個時辰的課明日再上吧。”
林蘊笑了起來,為一個新發型、一碗甜水和推遲的課程,也為這屋裡有真正關心她的人。
“發型和糖水我都收了,課還是要上,不能耽誤事兒的……”
鶴鳴樓中,下值的都查院左僉都禦史徐正清帶著一個隨從在大堂中吃飯,他和裴合敬是同級,關係也不錯。裴合敬身死後,徐正清也總覺得宅子裡不安全,就讓妻子帶兒子去娘家住一陣子。
家裡沒人陪他吃飯,他這幾日都是在鶴鳴樓中對付一二。
吃完正準備放下筷子,就聽見前麵兩個小吏在聊什麼都查院,徐正清悄然豎起耳朵。
“大理寺案子要結了,據說裴禦史就是運氣不好,賊人進來搶錢碰見他了,給他殺了。”
“真的呀?我還以為是得罪人了呢?畢竟都查院的差事可不好做。”
“我也覺得是得罪人了,但聽說陛下這些日子都不早朝,反正中間一運作,這事就這麼結了。”
“唉,那真是運氣不好。”
徐正清聽見“運氣不好”,手捏緊筷子,額頭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死的那個是正四品都查院左僉都禦史,不是無名之輩!
他記得裴合敬前段時間都在草擬一封密折,他是為了公事,何談運氣不運氣!
他們都察院監管百官,隨隨便便就被人害死了,簡直是荒謬至極。
徐正清氣得鼻翼張開,直喘氣,他“啪嗒”一聲放下筷子,決定去找他的上司都察院左副都禦史。
陛下這幾日都沒早朝,但他不信陛下永遠都不上朝了,徐正清要聯合整個都察院,狠狠參大理寺一本,再問問他們究竟是受了誰的指使,如此猖狂!
他們都察院可是死了一個人啊!這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