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暄和到大理寺的時候,官衙內幾個言官就差指著鼻子罵大理寺卿楊崢。
都察院的人官不大,但職權個頂個的大,楊崢被罵得臉色鐵青。
“辦案武斷,凶手說什麼你們信什麼,不深挖案子,若大理寺卿是按楊大人你這麼做,街角孩童也能做得!”
“內宅不修,聽聞楊大人你剛找回來的女兒在府中和你夫人鬨得不可開交,也難怪你心思一點都不在公事上,不行的話就該早些向陛下請辭,尋能者居之!”
另一位大理寺左少卿雖然不是主要挨罵對象,但也受到諸多波及。
“盧仲平,你每日下值都與六部的人吃飯取樂,莫不是結黨營私得忘了穿這身官服是乾什麼了的吧!”
陸暄和被大嗓門炸的感覺都有些耳鳴,不知風暴中心的楊崢和盧仲平是何體驗。
這位都查院左僉都禦史徐正清徐大人,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如今才知曉他戰力斐然呀!
大理寺上演這一遭正是因為裴合敬的案子,這個大理寺最近最重要的案子已於昨日 “勘破”,凶手居然沒出皇城,在宛平郊外被抓住了。審訊之下,凶手自述他是盜竊被發現,情急之下殺了裴合敬。
大理寺卿問了兩遍,凶犯沒改口,大理寺卿就信了,說人證物證俱在,就此定案。
昨日夜裡,那凶犯就在牢裡畏罪自殺,留下血書一封,陳情自己隻是一時糊塗,竟誤殺了裴大人這麼一個好官,他再無顏麵活著。
這一套連招,陸暄和覺得荒唐,但楊崢這個上司認了,他這個少卿也無力回天。
這事陸暄和管不了,但他轉頭就把一手消息悄悄遞給了謝元衡。
果不其然,謝元衡從不讓人失望,也不知道他想了什麼缺德法子,隻過了一夜而已,竟讓都察院的大人們就跟潑婦罵街一般找上門了。
陸暄和引了火,可不想燒自己的身,趕在都察院的大人罵到他頭上之前,他一進門就向上峰告假。
“我表妹在農莊病了,你也知道我們陸家除了我都不在皇城,於情於理我都得去探望一二,農莊路遠,來回一兩日總需要,還要留些富餘,幸好大理寺大案都解決了,我請個三日假也不耽誤事。”
若是尋常表妹生病,陸暄和要請假去看,絕無同意的可能,但林棲棠是陽城一戰的遺孤,另當彆論。
可楊崢還是不想同意,他看見這小子就來氣,懷疑大理寺的消息這麼快傳出去多半是他乾的,但楊崢沒有證據。
但眼看著他不同意,陸暄和就要當著都察院幾位官員的麵,和楊崢一起討論裴合敬的案子是否有蹊蹺。
“早去早回。”陸暄和懷疑楊崢這句話是咬著後槽牙說出來的,不然他的表情也不至於如此猙獰。
陸暄和昨日才得到信,說棲棠病了,他本來是打算下值連夜趕一趟,但謝元衡效率太高,瞧著大理寺要熱鬨好幾日,他沒必要待在這兒和楊崢一起挨罵。
畢竟,誰造的孽誰承擔嘛。
被陸暄和諸多念叨的謝鈞打開了十二的信,如今裴合敬的案子布局已成,隻等事態發酵起來,謝鈞終於有工夫來處理林二小姐的事。
十二講林二小姐對林府的人際關係並不重視,也不在意母親和祖母的冷淡,最關心的事情是種冬小麥。
謝鈞罕見地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他快速眨了兩下眼,讓處理大量公事的雙目放鬆片刻,再重新聚焦在十二的信上。
嗯,沒看錯,真的是冬小麥,林二小姐最關心的事情是種冬小麥。
這次十二寫了足足兩頁紙。
第一張紙向他介紹林二小姐的“九麥法”,連林二小姐遊說吳家村,打了一個無恥之徒一拳都記得清清楚楚。
另一張紙是洋洋灑灑進諫,希望他謝家的農田都用上這九麥法。
謝鈞放下兩頁寫滿字的信紙,挑了挑眉:“你說十二寡言,如今我看著不太像?”
“而且沒記錯的話,她應當是我的暗衛,為何處處替林二小姐著想?”
侍立一旁的嚴明訕笑道:“她也是聽命行事,十二是個榆木腦袋,大人你讓她好好當林二小姐的丫鬟,她便入戲太深了。”
謝鈞倒也不是真的介意此事,他讓十二了解林蘊,彙報動向,差事隻要不出岔子,謝鈞不在乎屬下是用什麼辦法做到的。
哪怕十二了解林蘊的辦法是投入真情與林二小姐相處。
謝鈞手指輕點桌麵,思考林二小姐“九麥法”的可行性,沒想出所以然。
人無法對認知外的事情下合理的定論。
但之前那兩張曲轅犁和水車的圖紙讓謝鈞想要信任這個九麥法。
林二小姐確實有奇異之處,九麥法大概率是有的放矢。
在謝鈞接掌戶部之前,大周財政入不敷出,巔峰時期一年赤字近五十萬兩白銀。
謝鈞掌權後,精打細算開源節流,財政情況有所好轉,但收支依舊緊張。
如果九麥法有用,朝廷在皇城不僅能省下賑災糧,還能反過來收一筆賦稅。
如果失敗,損失麥種和多出一成賑災糧。
權衡利弊,還是劃算,謝鈞決定管此事。
但謝鈞還不想讓林蘊知道他們之間的聯係,他要將“謝次輔知道有人在搞九麥法”過一個明路,同時也要合情合理、有理有據地管這件事。
謝鈞的指節又在桌麵上敲了兩下,很快他有了辦法:“嚴律,你從中安排一二,讓被打了一拳的村民明日去宛平縣衙狀告林二小姐。”
“罪名的話,就乾擾農事、傳播邪說、暴力傷人吧。”
等嚴律走出謝宅,抓緊去宛平縣的吳家村處理此事,他還有些沒緩過神來。
不是說謝大人傾心於林二小姐嗎?
找人告她,這其實是有仇吧?
林蘊這邊還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從勺海堂出來後,林蘊遞消息給宋氏,得到一個隻要老夫人同意林蘊管家裡的地,她就沒意見。然而老夫人那邊,嬤嬤說老太太在休息,等她精神頭好點,再聊此事。
儼然是在踢皮球了,這個林蘊也熟,就跟做實驗申請經費,如果導師沒把話說死,說這些材料一定能報銷,而是讓她等一等,那多半就是拖來拖去,最後拖到報銷沒戲了。
林蘊铩羽而歸也不氣餒,起碼她搞定了堂姐的田地。
林蘊花了一個時辰同堂姐手下的莊頭溝通,教他如何實施九麥法。
不同於在吳家村受到的冷遇,莊頭對林蘊恭敬且順從,不多嘴隻記錄好方法步驟,最後劉莊頭和林蘊確定完了細節:“二小姐,你大可放心,我這邊會帶好手底下的佃戶,一五一十地按照二小姐給的方法實行,隻要這個法子能種出小麥,這事就不會折在我手裡。”
言下之意是,如果種不出來,那就是林蘊的方法有問題,賴不到莊頭的身上。
林蘊自然沒聽懂,她隻聽出莊頭會認真辦事,還感動於他對她的信任。
林蘊深刻地體驗到,在大周,如果想要做成一件事,最有效的方式是從上至下的吩咐,而不是由下至上的說服。
但知易行難,林蘊明明知道大概率是無用功,還是又乘馬車去了一趟吳家村。
之前帶來的侍衛大部分都回寧遠侯府了,林蘊這次隻帶了如意、兩個侍衛和錢大,算得上輕裝上陣。
時邇本來也想跟著,但林蘊實在想吃雪花酥,時邇就留在林園準備點心了。
這次在吳家村,林蘊換了套話術:“我們林家自己的田今年會用九麥法,若是這方法不靠譜,我也犯不著糟蹋自家的田地,如果你們也想試試的話,就要抓緊時間了,冬至日可沒幾天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是沒人答應,林蘊關上最後一扇門。
她想用“九麥法”讓吳家村的村民不誤農時,明年能有麥子收獲,但她已經儘力了,能說的話也說儘了。
明日若是得閒,再去彆的村莊試試吧。
林蘊又去地裡轉了兩圈就回程了,馬車裡,林蘊依靠在如意的肩上打瞌睡。
平穩的馬車突然劇烈顛簸,林蘊眼看著自己就要整個人砸在如意身上,怕把她砸壞了,林蘊用胳膊肘往旁邊一撐。
倒是沒砸上如意,林蘊自己腦袋磕向車廂,胳膊好像也彆了一下,有些不得勁兒。
簡單碰一下,就光榮負傷,她這身子病過一場確實虛弱。
要知道以前她還能穿著膠衣,在地裡待一天呢。
確定如意沒大礙後,林蘊打開車簾,問錢大怎麼了。
“輻條斷裂了,得修。”
林蘊捂著腦袋,在如意的攙扶中下了馬車,如意急得眼睛都紅了:“小姐你身上痛不痛,你就該直接倒我身上,這樣就不會受傷了。”
林蘊用上那隻不捂腦袋的手,擺了擺:“和你沒關係,我就是那一下睡懵了,馬車一顛簸我慌得往旁邊倒。”
此話一出,果然如意臉上的愧疚之色好了許多。
林蘊把馬車裡的腳凳搬出來,坐在腳凳上,還往旁邊挪了挪,拍了拍空餘的那塊地方:“如意,你也來坐。”
如意謝絕了,她堅持要在林蘊旁邊站著,幫她擋陽光。
林蘊很想說不用了,她還想曬曬太陽,補點鈣,這身體年歲小,身高說不定還能再竄一竄。
但看著如意非要找點事做的樣子,就隨她去了。
陸暄和在馬車內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雪膚花貌的姑娘大咧咧地坐在路邊,發髻歪了,捂著頭發呆,旁邊還有一輛壞掉的馬車。
陸暄和讓車夫停下,探出頭問道:“表妹,我也去林園,載你一程?”
夕陽籠罩在陸暄和身上,配上他那張過分俊俏的臉,再輔以林蘊此時可憐兮兮的處境,倒真是有救星來了的感覺。
林蘊一見到便宜表哥,也的確高興,主要是因為那封藏在袖子裡的信,她果斷積極響應:“好,那麻煩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