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卻眼皮都未抬,將手裡的當歸換成黃連,銅秤在戥星上劃出暗語軌跡:"苦口良藥呀,程先生你請坐吧。"
鐵盒彈開的刹那間,膠片上笠原幸雄的刀光讓掌櫃失手打翻了青花瓷藥碾,當歸的粉末在夕照中化作金陵城未焚儘的紙灰,簌簌落在《本草綱目》泛黃的扉頁。
"老天爺……活體解剖孕婦……這些日本子真是畜生呀。"掌櫃的顫抖順著銅秤爬上紫檀藥櫃,當歸、黃芪、血竭在抽屜裡發出細碎的嗚咽,仿佛被剖開腹腔的孕婦最後的胎動。
程墨白盯著掌櫃青筋暴起的手背,那根銅秤突然化作手術刀,猶如在暮色中切開1937年的雪夜,他仿佛看見孕婦隆起的腹部被日軍刺刀挑開,嬰兒啼哭裹著血霧凝結在膠片上。
龍涎香的苦澀從檀木藥櫃深處滲出,與黃連的苦味在舌尖纏鬥,化作南京城牆上未乾的淚痕。
掌櫃突然抓起朱砂筆,在處方箋上畫出扭曲的符文,程墨白瞳孔驟縮,那是金陵女子學院地下室的逃生密道,每道折痕都浸著女學生的血。
當歸粉末仍在飛舞,在銅鈴震響的刹那,程墨白聽見鐘樓方向傳來六下沉悶的鐘聲,像六發穿透中國人胸膛的日軍子彈。
地下印刷廠鉛字架投下柵欄狀陰影,活像座浸透墨汁的牢籠,地下黨老吳的瞳孔在顯影液散發的酸腐味中驟然收縮,排字盤當啷墜地,銅盤裡的鉛字如受驚的蝌蚪四處逃竄。
照片在液麵浮出猙獰麵容:下關碼頭屍體堆旁,日本兵軍靴碾過斷手,血泥在皮縫裡綻成罌粟;活埋坑裡的中國士兵保持著最後的怒吼,指骨在黃土中抓出十道血痕;最駭人的是笠原幸雄的特寫,手術刀尖懸著紫黑的胎盤,孕婦腹部傷口像朵盛開的血蓮,花蕊裡蜷縮著未成形的胎兒。
"這……這怎麼排版?"老吳的喉結在油燈下滾動,顯影液順著銅盤邊緣滴落,在水泥地上蝕出焦黑的窟窿,程墨白突然攥住鋼筆,筆尖如匕首刺穿報紙纖維,在照片背麵刻出帶血的數字:"南京,1937年12月13日20日,三十萬。"墨汁滲進紙背,在鉛字架上洇出裂紋,活像幅被炮火撕裂的地圖。
排字車間光線突然暗淡下來,老吳摸出洋火點燃馬燈,跳動的火苗裡,程墨白看見了齊助教被澆汽油時睫毛上的冰晶,看見了男孩塞給他藍布帶時掌心的溫度,看見了老船夫竹篙劈開血浪的弧光。
這些所有說光影都在鉛字架上交織在一起,鎏金的《大公報》三個大字從陰影中浮出,每個筆畫都滲著未乾的血。
"要加黑色邊框。"程墨白突然扯下染血的繃帶,在報紙頭版按出指痕,"讓全中國人民都看見這道傷口。"老吳顫抖著將"三十萬"鉛字嵌入版麵,金屬碰撞聲裡,程墨白仿佛聽見金陵城垣在1937年冬夜的崩裂聲,聽見孕婦腹中胎兒最後的啼哭,聽見長江水衝刷三十萬骨骸的嗚咽。
馬燈的火苗突然爆開,照亮鉛字架投在牆上的巨大陰影,那輪廓看起來就是一幅巨大的中國地圖,而南京的位置正淌著墨色的淚。
滾筒印刷機還在子夜吞吐著真相的磷火,油墨香混著鉛字熔化的焦糊味,突如其來的前門撞擊悶響劈開濃稠夜色時,放風的學徒工踉蹌著衝進來,血沫在嘴角綻成猙獰的梅花:"有日本特務!穿西裝……"
程墨白拔槍上膛的動作快過思緒,槍管反射光映出笠原幸雄的金絲眼鏡形狀,鏡片上泛著731部隊地窖的綠光,那地窖牆壁至今滲著孕婦的羊水,解剖刀下未足月的胎兒標本泡在福爾馬林裡,臍帶纏住笠原白大褂的銅扣。
"程教官,又見麵了。"笠原的中文帶著京都藝伎的尾音,西裝口袋裡的懷表鏈墜搖晃,骷髏頭在月光下露出釉質的冷笑,"細菌戰論文裡的'科學倫理',您現在可明白了?"他抽出手術刀,刀刃在月光下泛著解剖孕婦時那種幽藍,仿佛從孕婦肚腹剖出的不是胎兒,而是南京城未熄的餘燼。
巨大的槍聲與印刷機的轟鳴聲在密閉空間同時炸響,程墨白的子彈擊碎笠原的鏡片,飛濺的玻璃碴如冰雹砸在報紙上齊助教照片的眉眼。
笠原的子彈則穿透了油墨桶,靛青的汁液噴濺在"三十萬"鉛字上,白紙刹那間染成屍布般的慘青,仿佛三十萬冤魂的指甲摳進了紙背。
印刷機仍在瘋狂吞吐,滾筒上沾著笠原的血漬,程墨白踩住對方手腕時,手術刀在月光下劃出淒厲的弧光,笠原喉間迸出的京都腔調混著血沫:"你殺不死戰爭……"程墨白用槍管砸碎他另一隻手,油墨滴進傷口的瞬間,突然想起老船夫竹篙劈開血浪的悶響,想起男孩藍布帶在江水中舒展成猙獰的鬼臉,想起南京城垣在火光中坍塌的轟鳴。
"但我能殺死劊子手。"他扣動扳機,笠原急忙躲避,他的眼鏡驟然炸裂,在月光下緩緩洇開,滾筒繼續轉動,將真相的火焰印在《大公報》頭版,三十萬血字在油墨中永生。
排字架轟然倒塌的瞬間,程墨白看見老吳抱著校樣衝向後門,滾燙的鉛字如暴雨傾盆,砸得笠原的西裝冒起青煙。這個曾將活人內臟稱重的惡魔,在鉛字雨中踉蹌後退,手術刀墜地時發出清脆的悲鳴。
程墨白躍出後窗時,聽見印刷機最後的轟鳴,油墨在滾筒間燃燒,火光照亮整條巷道。他摸出鐵盒裡的藍布帶,男孩的血漬在火光中化作紫金山地圖,每道褶皺都藏著未過河學生的亡魂。
日軍特務們裹挾著硝煙追來時,程墨白已消失在法租界迷宮般的巷口,當晨光染紅長江時,漢口碼頭的"哭牆"上,多了一張帶彈孔的《大公報》殘頁,標題在晨露裡閃爍:"南京,1937年12月13日20日,三十萬"。
武漢法租界霞飛路口,梧桐葉在鉛灰色天空下簌簌顫動,《大公報》號外被報童攥成皺縮的蝴蝶,油墨未乾的"三十萬"字樣在漢口街頭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