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洇染了田間最後一縷天光。
梅羸目掃田壟間尚未栽種的秧苗,抬手虛按:“今日到此為止,諸位且回吧,明早再聚此地。“
眾人紛紛應諾,荷鋤攜筐的身影漸次沒入薄暮,唯有袖中鑰匙輕晃,在寂靜裡撞出細碎聲響。
衙署後堂早設下小宴,案幾上青瓷碗碟錯落,溫酒浮著琥珀光。
縣令笑迎時,杯盞交錯間,言語多了些分寸外的熱絡。
子時三刻,三星斜墜。
梅羸獨行至田壟深處,鐵鍁切入泥土的聲響驚飛幾隻夜鳥。
他數著呼吸掘坑,每十下便停一停,仔細聽清四下是否有彆的動靜。
當最後一具軀體滑入深坑時,他彎腰拂平新土,漏出了虛偽的笑意。
此後月餘,聽風鎮的青石板路上,流言如春雨潤物。
有人說新到的司農官能夜觀星象知水脈,有人見他袖中常藏半卷泛黃農書,字裡行間儘是農神秘辛。
那些蹲在茶寮簷下啃窩頭的老漢,望著遠處新綠的秧苗,總愛用煙袋鍋敲著石凳道:
“瞧瞧,旱地裡突然冒出這麼眼清泉,實在金貴。“
而每當暮色漫過鎮口牌坊時,梅羸總會立在縣衙廊下,望著田間暗影出神。
那裡的泥土已生滿新草,為一具具屍體穿上了光鮮的錦袍。
夜幕降臨時,梅羸坐在西廂房內數算金珠。
那些鄉紳遞來的拜帖還擱在案頭,墨字間夾著碎金箔,都是來自些許見不得光的營生,最後卻落到了梅羸的手中。
這一月間,梅羸於聽風鎮收得雪花銀千兩,金磚也有百枚。
他將錢財儘皆換成黃楊木、鳴棗木等上等靈材,在西廂閉門雕琢二十具靈木傀儡。
每具傀儡關節處皆用金絲纏就,待注入奪取的遊魂後,竟能驅策成行。
隻是修士靈氣如燈油,以梅羸如今的氣海容量,僅能勉強以神識牽住十具傀儡絲線,已是他的極限。
尋常時候,他至多敢祭出五具傀儡,餘下十五具皆藏在儲物袋中,當作保命的底牌。
聽風鎮的荒田也開墾得差不多了,梅羸算算農時,也該到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這日他正蹲在西廂給傀儡修飾,忽有小廝遞來燙金請柬,王大戶設宴相邀煙雨樓,說是要談些“豐年舊事“。
他望著請柬上蜿蜒的字跡,想起這人上月剛送過一對和田玉佩,指腹按上去還帶著花香。
煙雨樓是聽風鎮上最大的客棧,坐落在十字街口,青瓦飛簷下懸著二十四盞飛花古燈。
梅羸拾級而上時,木階縫隙裡滲出的青苔氣息混著樓內飄來的酒香,順著他後頸掃過。
掀簾而入時,王大戶已堆著笑迎上來,腰間玉佩撞在桌角發出清響。
梅羸掃過席上眾人,忽在主位旁撞上一雙眼睛。
那人穿月白道袍,袖口繡著金線八卦,發簪雕著吞月蟾蜍,正慢條斯理地轉動酒杯。
兩人目光相觸時,對方犬齒處的銀釘閃過冷光,案上燭火竟無故晃了三晃。
“這位是清風教的蕭長老。“王大戶抬手時,指尖微顫如秋風中的枯葉。
“聽聞先生善用風雨之術,特來請教“話音未落,那蕭姓男子已含笑起身,拂塵輕揮。
“清風教蕭楚,見過紀劍神。“
那人拂塵馬尾掃過處,案上燭火驟明驟暗,將他影子投在了牆上。
梅羸出於警惕,並未做回答,那人隻好又說起:
“觀望山論道時,紀劍神以本命劍斬落梨花潭三十六具陰屍,晚輩至今記得那劍吟如龍嘯虎驚。“
“蕭長老說笑了。“梅羸忽然舉杯飲儘,茶盞扣在桌上時發出脆響,摸不著對方究竟是何用意。
“此事過去久遠,我竟有些記不清了……“
飯桌之上相安無事,三巡烈酒下肚,梅羸隻覺喉間燒著把虛火,托辭去後院解手,起身時強按捺住了心中的急切。
跨出月洞門時,簷角燈籠被夜風吹得驟明驟暗,照見牆根青苔上凝著露水,心中自知情況不妙,疾走兩步轉過牆壁,便見牆後老梅枝乾橫斜,正可作禦劍跳板。
“嗆啷“劍鳴驚破夜空,長劍出鞘時帶起半片月光,梅羸足尖點地正要騰起,忽聞身後傳來絲綢撕裂般的銳響。
回頭刹那,隻見蕭楚立在廊下負手而笑,指尖一縷金光正穿透自己右肩,那光芒竟似活物,在血肉間遊走。
“劍神這是要去哪兒?“蕭楚抬手輕揮,梅羸隻覺背後有山嶽壓來,整個人被硬生生按向地麵。
劍“當啷“墜地,在石板上濺出幾點火星,他望著肩頭貫穿傷中滲出的金血,一時驚愕不已!
“金丹之境“
梅羸喉間湧著甜腥,仰頭望著夜空裡那輪被烏雲啃噬的殘月。
蕭楚緩步走近,拂塵掃過梅羸肩頭:“劍神為何不告而彆呢。“
話音未落,金鏈驟然收緊,梅羸聽見自己左腕傳來“哢嚓“脆響,與此同時,遠處聽風樓的更漏聲忽然停了,整個世界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恰似暴風雨前最後一聲蟬鳴。
“你要殺我?”
蕭楚指尖撥弄著鎏金酒盞,盞中倒映的月光碎成齏粉:“靈墟草現世那晚,聽風鎮的地脈震顫了七次,然後你便出現了…”
梅羸指尖悄悄勾住袖口傀儡線,麵上卻擰出三分惶惑:“小道不過是個替人看風水的,哪懂得什麼靈墟草“
忽覺後頸一涼,那蕭楚的神識如刀,正貼著靈台掃過。
“說謊!“
蕭楚袖中金鏈驟然繃直,鏈上銅鈴發出泣血般的尖鳴。
“從你在荒田埋下第一具屍體時,我們便盯著了。那靈墟草的氣息攝人心魄,尋常人等無法發現,你當本座也是瞎子?“
“他說了們?“梅羸心中劇震,看向四下裡可能存在的任何陰影,那被視若珍寶的靈草,此刻竟成了催命符。
喉間泛起苦笑,隻能無奈說出實情:“確實是在山中偶然獲得,正欲前往南越。“
他忽然壓低聲音:“此前紀劍神曾托付晚輩,若是尋到一定送往長樂門。“
“荒唐!“
蕭楚拂塵重重甩下:“長樂門在南越,你卻往西走,當本座不知斜陽關的方位?“
金鏈驟然收緊,梅羸聽見自己鎖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卻在此時,緩緩攥緊了拳頭。
“若不信“梅羸手指輕挑,飛出袋中書頁,便是那本紀伯昌贈予的長樂門禦劍之術。
“這是劍神所賜?“
梅羸兩指輕撚靈墟草,碧光掠過半空,正巧被對方攤開的掌心接住。
那人目光如附骨之疽,死死釘在靈墟草上,眼底翻湧的貪婪幾乎凝成實質。
梅羸屈指輕叩廣袖,躬身作了個半揖,靴底未在青石板上蹭出半寸痕跡。
“多有打擾,在下告辭。“
話已說完,人便倒掠而出,提氣時不帶起滿地一片枯葉,倒像是將一身因果都卷在袖中。
腳下步法看似淩亂,每一步落下都在借全身力,身形轉瞬便化作巷陌間一抹殘影。
這一路奔逃,他穿梭在寒潭上空,眼中隻有前方。
他不敢回頭,隻當身後有千軍萬馬在追命,將十二分氣力榨到見了骨頭,直到喉嚨泛起鏽味,雙眼重若灌鉛。
第三日暮色四合時,梅羸倚著枯槐喘息,遠處山嵐翻湧如潮,卻不見身後半縷劍氣破空追來,終究是逃出了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