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城。
這座矗立在西北邊陲的雄城,曾是西北五州當之無愧的明珠。
城內有七十二坊,當年最繁華時,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西域胡商與中原客旅絡繹不絕。
這座城的興衰,與西梁王的命運緊密相連。
二十年前,當今天子初登大寶時,西梁王還隻是鎮守此地的指揮使。
那時的西梁城,指揮使府邸坐落在城中央。
門前車馬不絕,各地官員往來拜謁,門庭若市。
後來朝廷敕封西梁王,賜下五州封地。
這位新晉藩王便舍了這座經營多年的老城,在南邊三百裡的汾州城另起爐灶,建起了更為宏偉的新王府。
自那以後,西梁城便如美人遲暮,漸漸褪去了榮光。
城中的商賈大戶,但凡有些門路的,都隨著王府遷往了汾州。
留下的,多是些紮根於此的老號。
城南的隆昌酒樓,是少數還在營業的大酒樓之一。
三層的木結構建築,門口站著兩個彪形大漢,腰間鼓鼓的,顯然藏著兵器。
樓上的雅間裡,時常傳出笑聲,有時還會從窗口扔下個空酒壇,砸在街麵上發出清脆聲響,卻沒有行人敢說話。
如今的隆昌酒樓,可是有韃子貴族罩著的……
一樓櫃台前。
掌櫃老周手裡攥著塊泛黃的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著早已鋥亮的紅木台麵。
他緊緊皺著眉頭,目光不時瞟向門外。
樓上的雅間裡,蒼狼部的貴族們正喝到興頭上。
粗獷的大笑聲震得樓板發顫,夾雜著陪酒歌女們的嬌嗔。
“再送一壇將軍醉上去。”
老周頭也不抬地吩咐道。
這已經是今晚第六壇了,那些草原蠻子的酒量著實駭人。
店小二剛要動作,酒樓的門簾突然被掀開。
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夥計闖了進來,粗布衣裳上沾滿塵土。
“掌櫃的!我回來了!”小夥計扶著膝蓋直喘。
老周一個箭步上前,抹布掉在地上也顧不得撿:“怎麼樣?見著少東家了嗎?”
“還、還沒。”小夥計咽了口唾沫,“東子哥怕您著急,讓我先回來傳個話……”
“沒見著人你回來傳什麼話!”老周急得直跺腳,“快去城門口守著!車隊要是到了,立刻回來報信!”
“哎!”小夥計撓了撓被汗水浸得發癢的後頸,剛要轉身,又被老周一把拽住。
“等等!”老周從櫃台底下摸出個油紙包,“肉包子,肚子彆餓著。”
“謝謝掌櫃的!”
小夥計眼眶一熱,接過還溫乎的包子,轉身跑了出去。
老周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
自從聽說少東家要親自押送這批貨,他的心就一直懸著。
車隊在路上要行兩日,這麼兵荒馬亂的年月,城外可到處都是吃人的豺狼啊。
樓上的喧鬨聲更大了,有人開始摔盤子。
老周揉了揉太陽穴,彎腰撿起掉落的抹布。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
城門處,兩隊蒼狼部武士正在盤查過往商旅。
他們檢查得很仔細,每個行囊都要翻開,連運糧的麻袋都要用長矛捅幾下。
城門口貼著幾張泛黃的告示,最新的一張墨跡尚新,上麵畫著通緝的畫像。
在他們身後,一麵狼頭大旗在風中舒展,旗杆上還吊著幾具屍體,都是前些日子抓獲的反抗軍首領。屍體在烈日下已經乾癟,卻沒人敢去收殮。
遠處,一支綿延的車隊,緩緩接近。
為首的蒼狼部十夫長吐掉嘴裡的草莖,帶著兩名手下迎了上去。
“籲——”
陳之遙勒住韁繩,翻身下馬,恭敬地遞上通行證。
十夫長接過通行證,等看到上麵的大印時,眉頭皺了皺。
他抬頭打量著這支隊伍,二十輛大車滿載貨物,一些護衛們衣衫染血。
“路上遇到了叛軍。”
陳之遙察言觀色,搶先掀開一輛馬車的篷布。
七八顆猙獰的首級堆在角落,最上麵那個腦袋還瞪著眼睛。
旁邊整齊碼放著帶血的製式腰刀。
“這些首級留著也是無用,就送給大人了……哦,還有這個,大人。”
陳之遙從林川手中接過百戶腰牌,遞給十夫長。
十夫長的瞳孔猛地收縮。
光憑這些府軍的製式腰刀還有首級,就能換十頭羊的賞賜,再加上這塊腰牌,能說不定還能升一級。
他不動聲色地將腰牌揣入懷中,例行公事問道:“車裡裝的都是什麼?”
“給哈爾詹大人帶的酒……還有酒樓的一應用度……”
“哈爾詹大人的酒啊……”
十夫長聽到這個名字,表情終於認真了起來。
“自然是多留了兩壇,送給大人……”
陳之遙湊近些,袖中滑出個沉甸甸的物件。
十夫長掂了掂手中的銀錠,終於露出笑意:“例行檢查,還是要做的。”
“明白!明白!”
十夫長走馬觀花,等走到第五輛馬車前,突然被一堆古怪的陶罐吸引了目光。
這些陶罐壇不像壇,壺不像壺,中間鏤空,罐壁卻異常厚實。
“這些是什麼?”
他拿起一顆陶罐,放在手裡掂了掂。
陳之遙笑著解釋道:“這是酒樓裡用來盛湯的陶罐……江南的新樣式,不燙手。”
“喝湯?”十夫長撇了撇嘴,“你們漢人,什麼奇怪東西都有……後麵那些袋子呢?”
他抬起手中的彎刀,就要捅進去。
“大人!”陳之遙趕緊喊道,“這都是給哈爾詹大人帶的精米……”
“精米?”十夫長停下了要戳袋子的動作。
陳之遙賠笑道:“您也知道,哈爾詹大人脾氣急……”
“行了行了,彆拿哈爾詹大人嚇唬我。”
十夫長冷哼一聲,粗魯地擺擺手:“趕緊進城!彆堵著門!”
馬車周圍,原本緊張的護衛們,表情終於放鬆了下來。
車隊緩緩駛入城門洞,巨大的黑暗壓了過來。
沒等眾人適應,眼前驟然開朗。
喧鬨聲撲麵而來。
一群叫花子圍了上來,紛紛舉著破碗,討要錢物。
陳之遙從懷中掏出一把銅板,拋了出去。
人群呼啦啦地撲向了地麵,紛紛爭搶了起來。
林川回過頭,看了眼城樓上飄揚的狼旗。
明日淩晨,它們就該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