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經由歲月風霜變成了灰磚,外牆覆著斑駁苔痕。
穿過鐵藝欄杆環繞的前院,老虎窗下,坐門口專注屏幕的人牢牢吸住他目光。
“楊小姐~”
“現在是工作時間,陸師傅。”
初秋,穿雲而來的光不驕不躁塗抹在楊靈身上。
今天依然淡淡妝容,小臉雅質而寧靜,恰如風中搖曳的白玉蘭。
見到她,陸硯心生淡淡喜悅,連生活,這個處處跟他作對的頑童都瞧著喜人了幾分。
“那,楊博士想吃什麼菜,今天老陸掌舵、我打下手專門給你做。”
陸硯站在背光麵,投下的陰影打在對方身上,他看著她,這個距離不遠不近剛剛好。
“晚上是叔叔做飯嗎?”
“不用多想,這就叫能者多勞,他做飯對我們大家都好。”
雖說陸硯兩個‘父’都會做飯,確實跟著學了幾手,但哪有本尊親自動手效果來得好呢。
“隻要不是太辣我都行,沒有忌口。”
說完,低頭看圖表沒再開口的意思,仿佛今天就是項目deadle。
對此陸硯暗自欣賞——公私分明更符合一段健康關係的發展。
“楊博士你這是在看論文?”
在通篇外文的頁麵掃到了幾張概念設計圖,示意性的圖形和標注一眼就能判斷出來。
陸硯汗顏,雖然有住建局李主任口諭——‘傳統工藝結合智能監測,既保安全又留文脈’。
不過讓督察領導如此操心他的本職工作實在是不該。
“楊博士?”
沒理他。
好吧,沒想到你工作的時候是這樣的人設。
陸硯拐進客廳,掃了一圈沒見人影。
樓上傳來木頭敲擊的響動,尋聲上樓,然後看到這一幕:
二樓陽台的雕花欄杆前,張野握著鑿子的手以違和於它平時粗糲的精度剔除側柱蟲洞邊緣的朽木。
馮小軍捧著新製的柞木楔子候在一旁,看張師傅手腕翻轉間鑿刃與木紋斜斜切入的角度。
這一幕他熟悉。
用鑿尖、手指叩響木芯,若發出的聲音悶而實,則用豬鬃毛刷順著年輪走向掃去碎屑,隨後他便在老楊頭旁邊遞上調配好的桐油灰,看師傅用牛角刮刀將灰漿抹入蟲洞。
那時他年紀不大,楊老頭也沒這麼老。
另一側,老周的手腳架立在偏廳中央,深棕色的實木房梁在他頭頂橫跨。
他單膝跪在腳手板,鼻尖幾乎要碰到梁身的榫卯接口,左手食指順著木紋遊走,指腹偶爾觸到某處微小的裂痕時驟然停頓。
陸硯真想把楊靈喊上來看看,看看老師傅們是怎麼用自己的身體去切身體會老物件的悲喜。
不是守舊。
他始終認為,上麵留有他們餘溫的老木頭不是那些儀器可以比擬的。
蘇棠的相機快門聲隔一會才響起一次,半跪在樓梯轉角的雕花扶欄旁,鏡頭對準的是被紅漆標記過的雀替構件。
這不算關鍵節點記錄,亦不是重要構件取樣,但小姑娘很認真:
“含水率 18,纖維結構密度 062g³,榫卯接口膠層厚度 03。”
好吧,走的是楊靈‘維新派’的路子,也挺不錯。
小趙呢?
陸硯在原地環視一周也沒看見,於是將目光穿過長長的客廳、跨越陽台,投向後院。
後院門前的陰影裡,小趙舉著比色卡仰頭望向房簷。
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與遠處傳來的木工銼刀打磨木料的‘滋滋’聲,在靜謐的老洋房裡交織成獨特的工作樂章。
整個老洋房裡,工具與木料的私語、筆尖與紙頁的交談、目光與構件的對話,都在這片安靜的空間有條不紊地進行。
仿佛時光在這裡特意放慢了腳步,隻為讓這些專注的身影,將歲月的痕跡細細修複。
‘不要讓手藝埋沒了,務必’
那天說出這句話時,老人臉上的皺紋,曆曆在目。
放心吧,包不會的。
櫥櫃門的合頁總發出‘咯吱’聲,老陸正對著陸硯家生鏽的灶眼發呆——
旋鈕轉到第二格時,藍色火苗‘噗’地竄起,邊緣卻泛著不穩的橙紅,像極了上周在老家收到的婚禮請柬上那抹喜慶的紅。
‘老陸啊,你家硯硯啥時候讓我們喝喜酒?’
刀刃切進番茄,果肉的酸味湧上來。
老陸想不明白,明明自家兒子從小學開始就有女孩堵上家門,初中以後,每年生日都擰著大堆禮物回家;
長得好、學習好、工作上進,現在收入和房子都有了,處處優秀、領先縣城同齡人的兒子,怎麼會在人生大事上落後這麼多呢?
鄰居家的二十三歲結婚,現在孩子都會叫‘陸爺爺’了,哪有網上說的‘結婚難’?
這就是大城市不好的地方。
肯定是誘惑太多,年輕人心定不下來的緣故。
再說了,現在風氣也變了。
今天他過來才知道,陸硯跟旁邊住的鄰居竟是半點不熟絡,這哪裡得行?
不說多社交吧,近距離的交際不能省略啊!
最近還出了個什麼詞?社會恐懼症?這麼靦腆哪裡找得到老婆
直到油鍋開始冒煙,他才驚覺油放多了。
好在做菜這件事的容錯遠比外行想象中的要高:
和麵粉知道吧,水了多加麵、麵多了加水,比例是對的就行。
鏟子翻動間,橙亮的湯汁咕嘟冒泡,在這裡麵他看見今天菜市場的枇杷攤。
穿花襯衫的小販舉著塑料袋喊:“最後一茬白沙枇杷,給孫子帶點唄?”
而他,捏著皺巴巴的清單尷尬笑著——兒子連女朋友都沒有,哪來的孫子?
為這事,陸硯媽已經說叨了好多回。
早先他站在陸硯這邊,男人以事業為重沒毛病,但這幾年下來就不這麼想了。
油煙順著老式抽油煙機的縫隙漫出來,老陸咳嗽著往鍋裡倒熱水。
白氣升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樣清晰:
鬢角的白發比去年又多了些,圍裙帶子鬆鬆垮垮地垂著,像條沒精打采的蛇。
他的壯年已經走完了。
以前,陸硯六七歲,他一隻手可以把他擰起來;以後,陸硯的孩子六七歲,隻怕是再也不能了。
陸硯將會站在他曾經呆過的位置,作為一個父親,一個肉眼可見比他更優秀的父親,護送他的兒子、老陸的孫子繼續往前走。
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一大一小會帶著‘他’、替他走過從未設想的路。
不論過去的悔恨、遺失的愛、做錯的事,不管結痂之下依然滲血的傷、人心的臟。
他的平庸與懦弱,失意和悵然,都會被結清,一切還能再來。
如果可以看到兒子的兒子,兒子的兒子的兒子,繼續向前的背影,那麼這一刻他會是驕傲的,偉大的
櫥櫃上的老掛鐘慢慢指向六點,陸硯說今晚會帶朋友回來,他攥著湯勺的手指有些茫然——
那串在喉嚨裡打轉的‘結婚’二字,該怎麼混在這鍋熱湯裡,才能不燙著孩子的耳朵呢?
“叮咚——”
電梯門響,門外有清晰漸近的腳步和隱隱約約的講話聲:
“都怪你,弄這麼慢!”
“誰知道你們路上還要買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