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被揉皺的紙條,帶著少女掌心冰冷的汗漬和絕望的餘溫,沉甸甸地躺在我指間。
“不能有聲音”五個字,像五根冰冷的鋼針,紮進被“聲骸”衝擊後尚未平複的感知裡,帶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刺痛。
林小雨在我接過紙條後,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她依舊死死低著頭,乾裂滲血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隻有那無法抑製的、細微的顫抖,從她緊攥的校服衣角傳遞出來,無聲訴說著持續的驚惶。
秦無涯倚在通往後堂的門廊陰影裡,抱著他那把斷了弦的琵琶。
他不再看林小雨,目光低垂,落在斷弦處。
指腹撚著那截失去光澤、微微卷曲的斷弦,緩慢地、反複地摩挲著,仿佛在確認某種無法挽回的損失。
陰影模糊了他大半張臉,隻留下緊繃的下頜線條和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晦暗。
那根斷弦,像一道冰冷的裂痕,也劃在他此刻的情緒上。
通幽閣前堂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隻有後院偶爾傳來古井水麵氣泡破裂的微弱“啵”聲,帶著揮之不去的硫磺鐵鏽腥氣,提醒著方才的凶險。
“地址。”我開口,聲音比剛才平穩了些,但喉嚨深處殘留的灼痛感依舊清晰。
紙條上的信息隻有求救,沒有其他。
林小雨像是被我的聲音驚到,身體又是一顫。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淤青深重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強烈希冀,隨即又被更深重的恐懼淹沒。
她張了張嘴,乾裂的唇瓣扯動,卻沒能發出任何音節,隻有急促而無聲的喘息。
她慌忙再次低下頭,顫抖的手伸進校服口袋,摸索著。
片刻,掏出一串帶著銅綠的老式黃銅鑰匙。
鑰匙環上掛著一個小小的、塑料的卡通兔子掛件,顏色已經磨損得厲害。
她將那串鑰匙連同掛件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在門檻內側的地麵上,仿佛那地麵燙手。
然後,飛快地用指尖在布滿灰塵的青磚上,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7”,又畫了一個指向巷口的箭頭,最後畫了一個小小的、簡陋的房屋輪廓。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某個極其艱難的任務,後退一步,深深地、幾乎是卑微地向我鞠了一躬。
沒有再看任何人,她猛地轉身,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沿著狹窄的暗巷,跌跌撞撞地跑遠了,單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光影交界處。
地上,那串帶著卡通兔子的黃銅鑰匙,靜靜躺在門檻的陰影裡,像一枚無聲的、沉重的信物。
秦無涯終於從門廊的陰影裡走了出來。
他彎腰,修長的手指拈起那串鑰匙,指尖勾著那個磨損的兔子掛件,隨意地晃了晃,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他臉上的陰沉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的玩味。
“七號,東巷口,老洋房頂樓。”他慢悠悠地報出地址,目光卻越過我,落向後院方向,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嘖,這‘同行’還挺會挑地方。老房子,藏汙納垢的好地方,怨氣都醃入味了。”
他口中的“同行”,自然指的是那台尚未謀麵、卻已攪得古井不寧的留聲機。
他抱著琵琶,用斷弦的那一側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像是在做一個決定。
隨即,他抬眼看向我,那雙桃花眼裡的散漫重新浮現,隻是深處多了一抹銳利的光。
“走吧,瞎子。”他語氣恢複了慣常的輕佻,但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打架我擅長,聽牆角…”他頓了一下,像是覺得這個詞不太妥當,舌尖輕巧地一轉,“…咳,聽聲辨位,也略懂一二。正好試試你這新‘耳朵’好不好使,順便…”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琵琶上那根刺眼的斷弦,聲音低沉了幾分,“…看看那玩意兒,夠不夠格賠我這根弦。”
搭檔的身份,在這一刻,由他自己正式確認。
不是為了助人,更像是為了討債,帶著一種被冒犯後的冰冷戰意。
青鸞清冷的意識適時切入:“怨聲已成‘聲骸’,其力詭譎,尤擅攻心。通靈瞳初聞,務必固守靈台,莫被其‘回響’所噬。”她的警告簡潔而直接。
我默默點頭,深吸一口氣,壓下腦海中殘餘的嗡鳴和鈍痛。
新覺醒的“聽覺感知”像一層剛剛覆蓋上去的、異常敏感的新生皮膚,對即將踏入的環境,充滿了未知的警惕。
七號東巷口的老洋房,矗立在舊城區一片略顯凋敝的街角。
三層磚混結構,帶著明顯褪色的巴洛克裝飾痕跡,灰撲撲的外牆爬滿了深綠的爬山虎,在初夏的陽光下透著一股陰沉的暮氣。
頂樓那扇窗戶緊閉著,厚厚的深色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像一隻拒絕窺探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鑰匙插入沉重的、帶著黃銅獸首門環的木質大門鎖孔,發出“哢噠”一聲沉悶的機括響動。
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陳年灰塵、潮濕黴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
門廳光線昏暗,高高的天花板上有繁複的石膏線,但蒙著厚厚的灰網。
一道同樣蒙塵的旋轉樓梯,像一條沉默的巨蟒,盤旋著通向幽暗的上方。
樓梯間異常安靜。
並非沒有聲音,而是所有的聲音都被某種東西吞噬了,或者說…壓製了。
外麵街道隱約的車流聲、遠處小販的吆喝、甚至頭頂偶爾飛過的鴿哨,在踏入這棟建築的瞬間,都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粘稠的隔膜過濾掉了,隻剩下一種令人心頭發慌的、絕對的死寂。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膠體。
林小雨的家在頂樓。越往上走,那股無形的、沉重的壓抑感就越發清晰。
腳下的木質樓梯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仿佛踩在某種脆弱而易碎的薄膜上。
終於站在頂樓那扇深色的、貼著褪色“福”字的防盜門前。
秦無涯懶洋洋地抱著琵琶,用下巴點了點門,示意我來。
我拿出那把黃銅鑰匙,插入鎖孔。
門打開的瞬間,一股更濃烈、更複雜的味道湧了出來。
飯菜混雜著空氣清新劑的刺鼻氣息,其中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長期病患的、衰敗的體味。
光線依舊昏暗,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大部分陽光。
客廳不大,布置擁擠而淩亂。老舊的沙發,堆滿雜物的茶幾,牆角立著一個巨大的、落滿灰塵的老式立櫃。
一個穿著家居服、頭發隨意挽在腦後、麵容憔悴刻薄的中年女人正背對著我們,彎腰擦拭著電視櫃上的灰塵。
她擦得很用力,抹布摩擦著木頭發出的“咯吱咯吱”聲,在這片詭異的安靜裡顯得異常響亮和…緊繃。
聽到開門聲,女人猛地直起身,警惕地轉過身。
她的目光像兩把小刀,先是掃過我的臉,在我沒有焦點的雙眼上停留了一瞬,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隨即又落在抱著琵琶、一身散漫氣息的秦無涯身上,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
“誰讓你們進來的?!”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帶著一種長期處於暴躁狀態下的沙啞,像砂紙刮過鐵皮,瞬間打破了客廳裡那層脆弱的安靜外殼。
這聲音本身就像是一種噪音汙染。
她沒等我們回答,視線越過我們,落在空無一人的門口,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刻薄和怒氣如同實質般從她臉上每一個毛孔裡噴湧出來:“那個死丫頭呢?又死哪兒去了?鑰匙呢?是不是她偷了鑰匙放你們進來的?!”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密集的冰雹砸過來,充滿了火藥味。
就在她尖銳的聲線拔高的刹那——
嗡!
一股無形的、冰冷的衝擊波,毫無征兆地狠狠撞進我的感知領域!
不是物理的聲音!是純粹精神層麵的、飽含惡意的“聲浪”!
比之前在通幽閣古井遭遇的衝擊更加集中、更加陰毒!
它直接穿透了耳膜的限製,像無數根淬毒的冰針,狠狠紮進我新生的聽覺感知神經!
“呃!”我悶哼一聲,猝不及防之下,身體晃了晃,下意識地抬手按住太陽穴。
腦海中瞬間翻騰起劇烈的刺痛和眩暈,眼前景物一陣模糊扭曲。
“廢物!問你話呢啞巴了?!” 林母的咒罵聲緊隨而至,更加尖利刺耳,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過來。
這聲音仿佛成了某種催化劑,讓那股無形的精神衝擊變得更加狂暴!
就在這精神衝擊的洪流中,我的通靈瞳結合著新生的聽覺感知,如同在汙濁的泥漿裡猛然睜開!
視線穿透了物理的阻隔,瞬間捕捉到客廳角落的景象!
就在那個巨大的、落滿灰塵的老式立櫃旁邊,空間的能量場發生了劇烈的扭曲!
一台造型華麗、帶著黃銅喇叭的古董蠟筒留聲機的虛影,正如同貪婪的、半透明的幽靈般懸浮在那裡!
此刻,它那黑洞洞的、誇張張開的喇叭口,正精準地對準了暴怒中的林母!
一股肉眼無法看見、但在我感知中卻無比清晰的、由無數惡毒咒罵和怨毒情緒凝結成的暗色“聲流”,正源源不斷地從林母張合的嘴巴裡噴湧而出,如同被強力磁鐵吸引的鐵屑,瘋狂地被那黑洞洞的喇叭口吸食進去!
留聲機的虛影在貪婪的吞噬中,似乎變得更加凝實,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冰冷惡意。
就在我的目光鎖定那台留聲機虛影的瞬間——
嗡!
那黑洞洞的喇叭口,猛地一顫!仿佛一隻沉睡的毒蟲被驚醒!
它不再僅僅滿足於吞噬林母的咒罵,而是極其突兀地、帶著一種被窺探的暴怒,猛地轉向了我!
一股比剛才更加凝練、更加惡毒的混合著絕望尖叫與毀滅詛咒的無形聲浪,如同出膛的汙穢炮彈,撕裂空氣,帶著凍結靈魂的冰冷惡意,直直地、狂暴地轟向我的麵門!
聲浪未至,那純粹精神層麵的恐怖衝擊力,已讓我的視野瞬間被刺耳的嗡鳴和暴戾的黑暗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