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楠幾乎是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衝進自家院門的。那扇腐朽的木門被他撞得發出不堪重負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散架。他一頭撞進屋裡,反手就用儘全身力氣死死地抵住了門板,後背緊緊貼著冰冷的木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一架破敗的風箱。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帶來一陣陣眩暈和惡心。汗水早已浸透了那件破褂子,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混雜著摔倒時沾上的泥土、草屑和那股揮之不去的、河水淤泥的腥臭味。那隻濕冷滑膩、繡著褪色金線的紅色繡花鞋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指尖,帶著刺骨的寒意。
黑暗。屋裡是比外麵更濃稠、更令人窒息的黑暗。隻有窗外極其微弱的天光,勉強勾勒出屋內破敗家具的模糊輪廓,像一個個蹲伏在陰影裡的怪獸。
“燈…燈…”蘇楠牙齒打著顫,摸索著挪到那張破木桌旁。他的手抖得厲害,在冰冷的桌麵上胡亂摸索著。指尖觸碰到一個冰涼的圓柱體——是那個摔碎的墨水瓶煤油燈!燈罩已經四分五裂,燈座也歪斜了,裡麵殘餘的一點煤油散發著濃烈的氣味。
他放棄了點燈的念頭,黑暗反而給了他一種扭曲的安全感。他隻想洗掉這身汙穢和恐懼。牆角,那個盛著半桶渾濁井水的破木桶,在黑暗中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幽光。
蘇楠跌跌撞撞地走過去,也顧不上用瓢,直接就把雙手猛地插進了冰冷的水裡!
“嘶…”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指尖蔓延到手臂,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卻也稍稍衝散了腦中那根緊繃的弦。他用力搓洗著雙手,仿佛要把那繡花鞋的觸感、那淤泥的腥臭、那亂葬崗的陰冷徹底洗掉。水很渾濁,很快就被泥汙染得更黑。
他捧起一捧水,胡亂地潑在臉上。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瞬。他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任由冰冷的水珠順著臉頰、脖子往下淌,滴落在同樣冰冷的泥地上。
就在這時。
桌上那盞摔壞了的煤油燈,燈撚裡殘餘的一點點煤油,不知怎麼的,竟被從門縫窗隙鑽進來的微風吹得“噗”地一下,燃起了一簇極其微弱、隻有黃豆粒大小的藍色火苗!
這火苗太小了,幾乎無法照亮桌麵,但它搖曳著、掙紮著,卻恰好將一絲極其微弱、極其不穩定的光線,投射在了蘇楠洗臉時正對著的那麵牆壁上。
那麵牆,靠近牆角的地方,常年被滲水侵蝕,長滿了大塊大塊暗綠色的黴斑,像一塊塊醜陋的癬。
就在那微弱搖曳的藍色火苗映照下——
蘇楠的目光無意中掃過那片黴斑。
他的動作瞬間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那…那是什麼?!
暗綠色的黴斑,在幽藍搖曳的光線下,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它們扭曲、蠕動…水痕蜿蜒的痕跡,在光影的巧妙作用下,竟然…竟然隱約構成了一張臉的輪廓!
一張模糊不清、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悲傷和絕望的臉!
那“臉”的“眼睛”部位,是兩塊顏色更深的黴斑,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正“注視”著他!下方,一道蜿蜒向下、顏色稍淺的水痕,如同兩道清晰的淚痕!
整張“臉”呈現出一種無聲的、淒厲的哭泣姿態!在幽藍搖曳、隨時可能熄滅的火苗映襯下,顯得無比詭異和…真實!
“嗬——!”蘇楠倒抽一口冷氣,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直起身,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破桌子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那簇微弱的藍色火苗,被這劇烈的震動和氣流猛地一撲,掙紮著閃爍了兩下,倏地熄滅了!
屋裡瞬間重新陷入一片漆黑!比之前更加濃重、更加死寂的漆黑!
“誰?!誰在那兒?!”蘇楠的聲音嘶啞變調,帶著無法抑製的驚恐,在死寂的屋子裡炸開!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片牆壁的方向,瞳孔在黑暗中因恐懼而急劇放大。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磕碰的咯咯聲,還有心臟在耳膜裡瘋狂擂鼓的巨響!
牆…牆上有張臉!一張在哭的臉!
剛才那一幕絕非幻覺!那幽藍光線下扭曲的黴斑,那無聲哭泣的輪廓…清晰得讓他頭皮發麻!
他像一隻受驚的野獸,渾身肌肉緊繃,抄起旁邊地上用來頂門的粗木棍(之前防身用的那根),緊緊攥在手裡,棍頭顫抖著指向那片牆壁。
黑暗中,隻有他粗重的喘息聲。
一秒…兩秒…三秒…
牆壁那邊毫無動靜。沒有聲響,沒有異樣。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幕,隻是光線和他極度恐懼下產生的錯覺。
蘇楠不敢靠近,也不敢移開視線。他就那麼僵硬地站著,握著木棍的手心全是冷汗,和之前殘留的井水混在一起,冰冷粘膩。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有半個世紀,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似乎又亮了一點點。借著這點微光,蘇楠鼓起全部勇氣,死死盯著那片牆壁。
暗綠色的黴斑依舊在那裡,斑駁醜陋。水痕的走向也依舊雜亂。哪裡有什麼臉的輪廓?哪裡有什麼淚痕?隻有冰冷、潮濕、發黴的土牆。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蘇楠喃喃自語,聲音乾澀沙啞,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嚇糊塗了…自己嚇自己…”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使勁眨了眨。
可那驚鴻一瞥的恐怖景象,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裡。那無聲哭泣的臉,那雙黑洞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揮之不去。
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寒意席卷了他。緊繃的神經驟然放鬆,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脫力感。他腿一軟,靠著桌子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粗木棍“哐當”一聲掉在腳邊。
他蜷縮在桌子下的陰影裡,雙臂緊緊抱住膝蓋,把臉深深埋了進去。冰冷的井水順著發梢滴落在脖頸上,帶來一陣陣戰栗。後怕、恐懼、荒謬、還有一絲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獨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得…”他埋著頭,悶悶的聲音從膝蓋間傳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強行擠出來的、扭曲的調侃,“家裡牆也學會唱了?這扮相…演的是《白毛女》吧?哭得還挺投入…就是燈光效果太差,下次…下次記得用大點的燈泡…”
這自嘲般的黑色幽默,在此刻死寂冰冷的屋子裡,顯得格外空洞和淒涼。沒有聽眾,隻有無邊的黑暗和他自己急促的心跳。恐懼並未散去,隻是被強行壓進了心底更深的地方,蟄伏著。
他就這樣蜷縮著,在冰冷的地上和內心的驚濤駭浪中,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深沉的墨藍,漸漸透出一點灰白。
雞鳴聲,遠遠近近,稀稀拉拉地響了起來。
新的一天,開始了。但蘇楠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陽光艱難地穿透薄薄的雲層,吝嗇地灑在槐樹坳的土地上,驅散了一些夜晚的陰冷,卻帶不走蘇楠心底的寒意。他幾乎一夜沒合眼,蜷在炕上,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亂葬崗的嗩呐、濕冷的繡花鞋、還有牆上那張無聲哭泣的鬼臉。疲憊像沉重的鉛塊壓在他的眼皮上,但神經卻依舊高度緊繃。
早上那冰冷的窩頭糊糊,他吃得味同嚼蠟。去大隊部記工分時,趙鐵柱果然沒給他好臉色。
“蘇楠!昨晚送個東西磨磨蹭蹭,天亮了才回來?零件呢?”趙鐵柱黑著臉,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蘇楠蒼白憔悴的臉。
蘇楠心裡咯噔一下。零件?那個舊報紙包著的硬疙瘩!早就丟在亂葬崗了!他強自鎮定,低下頭,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和疲憊:“報告隊長,昨…昨晚天黑路不好走,在…在林子裡摔了一跤,東西…東西可能掉草叢裡了,天太黑沒找到…我…我天亮又去找了一圈,沒…沒找著…”他不敢看趙鐵柱的眼睛。
“廢物!”趙鐵柱果然勃然大怒,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蘇楠臉上,“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損壞公物,丟失重要零件!我看你就是思想懈怠,消極怠工!扣你五天工分!今天去掏糞池!掏不乾淨,彆想吃飯!”
五天工分!還要掏糞池!蘇楠隻覺得眼前又是一黑,嘴裡發苦,卻隻能低著頭,從喉嚨裡擠出一聲:“是…”
記完工分,領了掏糞池的“光榮”任務,蘇楠扛著長柄糞勺,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像個行屍走肉般往村外臭氣熏天的漚肥坑走。路過村口時,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棵盤踞的老槐樹。巨大的樹冠在晨光中投下濃重的陰影,樹根下的紙灰似乎又添了一層。他感覺那幽深的樹洞裡,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冷冷地注視著他。
掏糞池的活兒又臟又累,臭氣熏天,熏得人頭暈眼花。蘇楠機械地揮舞著糞勺,汗水混著臭氣流進眼睛裡,又澀又痛。身體的極度疲憊反而讓緊繃了一夜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但心底那份被窺視、被未知恐懼纏繞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
他需要答案。需要弄清楚這槐樹坳到底藏著什麼鬼東西!需要知道那嗩呐、那繡花鞋、那牆上的臉…到底意味著什麼!光靠他自己瞎琢磨,除了把自己嚇死,毫無用處。他需要信息,需要從那些知道些什麼的人嘴裡撬出點東西。
目標,很快鎖定。
中午收工的哨聲一響,蘇楠幾乎是第一個衝出糞池範圍。他強忍著惡心和疲憊,飛快地跑回自家小院,也顧不上清洗,從那個快見底的糧袋裡,無比心疼地、小心翼翼地摸出僅剩的、也是最完整的一個窩窩頭。這是他用被扣得所剩無幾的工分換來的口糧,硬得像石頭,卻是此刻他能拿出的最珍貴的“外交籌碼”。
他把窩頭揣進懷裡,像揣著個寶貝,又抓起半塊昨天二狗給的、已經乾硬的烤紅薯,快步朝村東頭那片水草豐茂的河灘走去。他知道,每天中午,放牛娃二狗都會在那裡放他那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
果然,遠遠地,就看到二狗小小的身影坐在河灘一塊大石頭上,老黃牛在淺水邊慢悠悠地啃著青草。陽光曬在河麵上,泛著粼粼波光,暫時驅散了蘇楠心頭的一些陰霾。
“二狗!”蘇楠喊了一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一點。
二狗聞聲回頭,看到是蘇楠,黑瘦的小臉上立刻露出笑容:“蘇楠哥!”他跳下石頭,跑了過來。老黃牛也抬起頭,哞了一聲。
蘇楠走到近前,故意誇張地抽了抽鼻子,露出一副嫌惡的表情:“嘖,二狗,你離我遠點,我剛掏完糞池,身上臭烘烘的,彆熏著你。”說著,還作勢往後退了退。
二狗咯咯笑起來:“沒事兒,蘇楠哥,牛糞味我聞慣了!你咋有空來找我?”
蘇楠左右看了看,確定附近沒什麼人,這才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二狗,哥問你個事兒。昨晚上,我…我做了個怪夢!可邪乎了!”他故意把昨晚的真實遭遇包裝成“怪夢”,既降低二狗的警惕,也避免惹麻煩。
“啥怪夢?”二狗果然來了興趣,黑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夢見啊,”蘇楠湊近一點,聲音壓得更低,還帶著點後怕的顫音,“夢見我大半夜的,在村後頭那老林子裡走,迷路了!然後啊,你猜我聽見啥了?”
“聽見啥了?”二狗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我聽見…有人在吹嗩呐!”蘇楠做出驚恐的表情,“吹得那叫一個難聽!嗚嗚咽咽的,跟哭喪似的!把我給嚇的,撒丫子就跑!結果一腳踩滑,摔了個大跟頭!你猜我摸到啥了?”他故意停頓,製造懸念。
“摸…摸到啥了?”二狗的小臉繃緊了。
“我摸到一隻鞋!”蘇楠的聲音帶著誇張的顫抖,“一隻女人的…繡花鞋!紅布麵的,還繡著花!濕漉漉、冷冰冰的!嚇得我魂兒都快飛了!”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二狗的反應。
二狗的臉瞬間白了!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小步,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小聲道:“紅…紅繡花鞋?蘇楠哥…你…你夢到‘她’了?”
“‘她’?誰?”蘇楠心頭猛地一跳,立刻追問。
二狗左右看了看,像怕被人聽見,聲音壓得幾乎成了氣聲:“就是…就是跳井的那個新媳婦啊!奶奶說…她就穿著一雙紅繡花鞋跳下去的!鞋…鞋掉了一隻在外麵!她…她一直在找她的鞋呢!”他說著,還驚恐地朝村西頭古井的方向望了一眼。
果然!跳井的女人!紅繡花鞋!蘇楠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二狗的話,印證了他昨晚遭遇的恐怖!那不是夢!那是真的!
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做出更害怕的樣子:“哎呀媽呀!真的假的?這麼嚇人?我就說這夢邪乎!那…那古井真的鬨騰?”
“可不嘛!”二狗見蘇楠信了,話匣子也打開了,“奶奶說,那井通著陰河!那媳婦的魂兒困在井裡了,怨氣大著呢!晚上有時候能聽見井裡有女人哭,還有‘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像…像有人在井底下說話!可嚇人了!村裡人晚上都不敢往那邊去!”他一邊說,一邊誇張地縮了縮脖子。
蘇楠想起自己昨晚在井邊感受到的強烈怨念和吸力,還有那詭異的孩童嬉笑聲和巨大的黑影…難道那井裡不止一個“東西”?他感覺頭皮發麻。
“那…那村口的老槐樹呢?”蘇楠順勢把話題引向另一個恐怖源頭,“我昨兒好像還夢見…夢見那樹洞裡有雙眼睛盯著我…”他故意說得含糊。
“哎呀!蘇楠哥!你…你可真敢夢啊!”二狗小臉更白了,一把抓住蘇楠的胳膊,“那老槐樹最邪門了!我奶奶說,那樹底下埋著不乾淨的東西!以前有晚上打那兒過的人,聽見小孩哭,找過去又沒人,第二天就病了,胡言亂語,說什麼‘冷’啊‘餓’啊的!還說…還說那樹洞裡,住著…住著專吃小孩的妖怪!”他緊張地看了看四周,仿佛那吃小孩的妖怪隨時會從草叢裡鑽出來。
吃小孩的妖怪?蘇楠想起小石頭在古渡寒潭失蹤,二狗奶奶的警告…這之間會不會有聯係?他感覺一張無形的、充滿恐怖的大網,似乎正籠罩著整個槐樹坳。
“還有更嚇人的呢!”二狗似乎被勾起了傾訴欲,也可能是想用更多的“秘密”來緩解自己的恐懼,“蘇楠哥,你知道七爺家…就是祠堂那邊嗎?”
祠堂!蘇楠精神一振,這正是他最想打聽的地方!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嗯,知道,咋了?”
二狗湊到蘇楠耳邊,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說道:“我…我偷偷看見過!晚上!祠堂裡麵…有光!”
“光?什麼光?”蘇楠追問,心提到了嗓子眼。
“綠油油的!一閃一閃的!跟…跟鬼火似的!”二狗的聲音帶著恐懼的顫音,“可嚇人了!我奶奶說,那是…那是祖宗牌位顯靈了!不讓人靠近!說誰靠近誰倒黴!七爺看得可緊了!”
綠光?鬼火?祖宗牌位顯靈?七爺看守?蘇楠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結合自己那晚在祠堂外感受到的沉重禁錮感和模糊的童謠哭泣聲,這祠堂絕對藏著大秘密!那綠光肯定不是什麼祖宗顯靈,更像是某種…邪門的東西!
信息量太大,衝擊得蘇楠有些發暈。他需要消化。看著二狗因為講述這些恐怖傳說而顯得更加緊張的小臉,蘇楠知道該兌現“報酬”了。
他臉上露出感激和一絲後怕的表情:“哎呀二狗,多虧你告訴我這些!不然我還以為就我自己做怪夢呢!嚇死我了!”說著,他從懷裡掏出那個珍藏的、完整的窩窩頭,又拿出那半塊乾硬的烤紅薯。
他臉上做出極度不舍,但又非常仗義的表情,把那個完整的窩窩頭塞到二狗手裡:“給!二狗!謝謝你給哥解夢!這個窩頭你拿著!哥沒啥好東西,就這個還像個樣兒!”他故意把那個“完整”的窩頭強調了一下。
二狗看著手裡那個雖然硬實、但個頭飽滿的窩頭,又看看蘇楠遞過來的半塊紅薯,眼睛瞬間亮了!這比他平時吃的摻了野菜的糊糊強太多了!尤其是那個完整的窩頭,簡直是奢侈品!
“蘇…蘇楠哥…這…這太…”二狗又驚又喜,想推辭,但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拿著!跟哥客氣啥!”蘇楠豪爽地一揮手,把紅薯也塞給他,“哥還得謝謝你呢!要不是你,我昨晚做的那些噩夢,能把我嚇出毛病來!快吃吧!”
二狗不再推辭,小臉上滿是感激和興奮:“謝謝蘇楠哥!你真好!”他迫不及待地先拿起那半塊紅薯,用力咬了一大口,腮幫子鼓鼓地嚼著,乾硬的碎屑掉下來也顧不得撿。
蘇楠看著二狗狼吞虎咽的樣子,心裡鬆了口氣。這“窩頭外交”算是成了。雖然付出了珍貴的口糧,但得到的信息價值巨大。紅繡花鞋對應跳井的女人,老槐樹有吃小孩的傳說,祠堂有詭異的綠光…這些線索如同一塊塊碎片,雖然還拚不出完整的圖案,但至少讓他知道,自己昨晚的遭遇絕非偶然,這槐樹坳的水,深得嚇人。
“對了二狗,”蘇楠裝作不經意地又問道,“你剛才說老槐樹底下埋著不乾淨的東西?還聽到小孩哭?那你…有沒有聽過什麼特彆的…童謠?關於老槐樹或者井啊啥的?”
二狗正努力對付著乾硬的窩頭,聞言歪著腦袋想了想,含糊不清地說:“童謠?嗯…好像聽奶奶哼過一句…就一句…‘月娘娘,穿紅鞋…’後麵是啥就不知道了,奶奶不讓我唱,說晦氣…”
‘月娘娘,穿紅鞋…’?蘇楠心裡默念了一遍,這童謠聽起來平平無奇,為什麼二狗奶奶會說晦氣不讓唱?和紅繡花鞋有關?還是和彆的什麼有關?這又是一個需要留意的點。
就在二狗專心致誌地啃著窩頭,蘇楠陷入沉思時——
河灘不遠處,通往村子的小路上。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腰紮寬皮帶的身影,正站在那裡。民兵隊長趙鐵柱!
他顯然已經站了一會兒了,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穿透幾十米的距離,死死地鎖定在河灘上湊在一起說話的蘇楠和二狗身上。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那緊抿的嘴角和微微眯起的眼睛,卻透著一股審視、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
蘇楠背對著小路,毫無察覺。
但二狗正對著那個方向,他無意中一抬頭,正好對上了趙鐵柱那冰冷的目光!
“噗!”二狗嚇得一哆嗦,嘴裡的窩頭渣都噴了出來!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小臉瞬間煞白,手裡的窩頭和紅薯差點掉地上。
蘇楠被二狗的反應嚇了一跳:“怎麼了二狗?”
二狗驚恐地指著小路方向,聲音都帶上了哭腔:“趙…趙隊長!趙隊長在看我們!”
蘇楠猛地回頭!
心臟瞬間沉到了穀底!
隻見趙鐵柱依舊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當蘇楠的目光與他對上時,趙鐵柱臉上沒有任何波動,隻是那審視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仿佛要將蘇楠從裡到外看個通透!那目光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懷疑和一種冰冷的警告!
他看到了什麼?聽到了多少?蘇楠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剛剛因為獲得信息而稍稍放鬆的心弦,瞬間又繃緊到了極限!和“富農崽子”私下接觸,還“鬼鬼祟祟”地說話,這在趙鐵柱眼裡,本身就是“思想有問題”的表現!
趙鐵柱沒有走過來,也沒有說話。他就那麼冷冷地看了蘇楠幾秒鐘,眼神像冰冷的刀子。然後,他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抬起手,指了指蘇楠,又指了指村子方向,最後做了一個“乾活”的手勢。意思再明顯不過:少在這裡閒扯淡,趕緊滾回去乾活!
做完這個手勢,趙鐵柱不再停留,轉身邁著軍人般刻板的步伐,大步流星地朝村子走去。但那道冰冷審視的目光,卻像無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蘇楠的背上。
河灘上,隻剩下蘇楠和二狗兩人。
微風拂過河麵,帶來一絲涼意。二狗嚇得瑟瑟發抖,手裡珍貴的窩頭和紅薯都忘了吃。
蘇楠站在原地,看著趙鐵柱消失在村道儘頭的背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感覺到,除了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鬼祟,一張由現實編織的、更加冰冷窒息的網,也正悄然向他收緊。
槐樹坳的日子,越來越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