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坳的日頭,像一塊剛從熔爐裡夾出來、燒得白熾的烙鐵,毫不留情地按在這片乾渴龜裂的大地上。空氣扭曲著,蒸騰起一股混合著塵土和枯萎禾苗的焦糊味。蟬鳴不再是背景音,而是成了一種酷刑,成千上萬隻藏在蔫頭耷腦的槐樹葉叢裡的知了,扯著嗓子發出尖銳而單調的嘶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瘋狂地撕扯著人的耳膜,攪得人心頭那點本就所剩無幾的耐性,徹底化作了粘稠的煩躁,堵在胸口,悶得人喘不過氣。
打穀場的水泥地被曬得滾燙,隔著薄薄的解放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熱浪。場邊幾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樹,投下幾片稀薄得可憐的陰影,被擠在下麵納涼的幾個半大孩子,也個個汗流浹背,像離了水的魚。民兵隊長趙鐵柱的身影出現在場邊倉庫的陰影裡,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肩頭還打著補丁的舊軍裝,敞著懷,露出裡麵同樣汗濕的背心。他黝黑的臉上溝壑縱橫,此刻因不耐而緊緊繃著。他手裡拎著的鐵皮喇叭,邊緣已經坑坑窪窪,漆皮也剝落了大半。
“蘇楠!蘇二狗!趙小山!”趙鐵柱那破鑼嗓子猛地炸響,通過喇叭的放大,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刺耳噪音,狠狠砸在打穀場上空,瞬間蓋過了惱人的蟬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連空氣都似乎跟著顫抖了一下。他大步流星走到場中央,目光像淬了火的鐵錐子,精準地釘在三個縮在角落樹蔭下的身影上。“都他娘的聾了還是腿腳灌鉛了?彆磨蹭!帶上家夥什,跟老子去清理村頭那口老井!水都快渾成泥湯子了,等著喝呢?等著上麵檢查團來了看笑話?都麻利點!滾過來!”
蘇楠正用指甲摳著水泥地上一條細小的裂縫,試圖從中找到一絲涼意。這聲暴喝讓他渾身一激靈,手指猛地縮回。他揉了揉被曬得發燙、幾乎要脫皮的後頸,一股子無名火夾雜著深深的無奈湧上心頭。“得,又攤上這‘好活兒’了。”他在心裡無聲地咒罵著。清理老井?趙鐵柱說得輕巧,好像隻是掃掃院子那麼簡單。那口井,誰不知道?井口小得跟狗洞差不多,幾塊歪歪扭扭的青石砌著,縫隙裡塞滿了濕滑的苔蘚和不知名的雜草。裡麵更是黑黢黢一片,深不見底,常年彌漫著一股子陰森森、濕漉漉的寒氣。村裡老人講古,關於它的傳說能裝滿一籮筐:什麼井底連著陰河,半夜能聽到水鬼哭嚎;什麼幾十年前淹死過一個不守婦道、偷了野漢子的女人,怨氣不散;還有人說早些年掏井時,從井壁的爛泥裡摳出過一小片帶著弧度的、疑似是死人指甲蓋的玩意兒……光想想這些,蘇楠就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往上爬,後脖頸的汗毛都立了起來。這活計又臟又累不說,關鍵是邪性、危險,通常就落在他們這些“成分”不好(他家是破落的小地主,雖然早就被抄光了)或者年紀小、家裡沒靠山的倒黴蛋頭上。
他瞥了眼旁邊。蘇二狗,本家堂弟,比他小一歲,正愁眉苦臉地扛著一盤粗重的麻繩,那繩子臟得看不出本色,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黴味和汗腥氣。趙小山,隔壁鄰居,年紀最小,瘦得像根豆芽菜,吃力地抱著一個邊緣豁了口的破鐵桶和一把綁在長竹竿上的、鏽跡斑斑的破瓦刀。兩人臉上都寫滿了毫不掩飾的不情願和一絲惶恐。二狗嘴唇翕動,無聲地罵了句什麼,小山則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
“蘇楠!”趙鐵柱那刀子似的目光又精準地剜了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發什麼呆?就你手腳利索點,身子骨也輕!待會兒你給老子下井!把井壁那些爛青苔臭泥巴刮乾淨!刮得見青磚!其他人上麵搖轆轤接應!動作快點,彆磨洋工!”
下井?!
這兩個字像兩塊冰坨子,狠狠砸進蘇楠的胃裡,讓他瞬間手腳冰涼。暗罵的話在喉嚨裡滾了又滾:“趙扒皮!你他娘的可真會安排!好事輪不著,這要命的差事倒想起老子了!”臉上卻條件反射般地堆起一個混雜著順從、畏縮和討好的笑容,腰也不自覺地彎了幾分:“哎,哎,隊長,我…我這就準備,這就準備……”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不敢看趙鐵柱的眼睛,那目光太有壓迫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你骨頭縫裡的怯懦。
工具簡陋得可憐。除了二狗扛的麻繩和小山抱的鐵桶、破瓦刀,就隻有一盞用墨水瓶改的小煤油燈。燈芯撚得很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瓶裡虛弱地跳躍著,發出的光暈昏黃暗淡,彆說照亮井底,估計連井口都照不亮多大地方。蘇楠默默接過那盞脆弱的光源,感覺它比一塊磚頭還要沉重。
一行人沉默地走向村頭。腳下的土路被曬得滾燙發白,踩上去塵土飛揚。路兩邊的莊稼蔫頭耷腦,葉子卷曲著,一副垂死掙紮的模樣。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乾渴。越靠近那口老井,空氣中的那股子濕冷陰氣就越發明顯,與周遭的酷熱形成一種詭異的、令人不適的對比。
老井孤零零地杵在一片荒草叢生的窪地中央,周圍散落著幾塊巨大的、布滿苔蘚的青石板,像是某種古老祭壇的殘骸。井口不大,圓形,由同樣古老的青石壘砌,石沿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滑膩膩的深綠色苔蘚,在陽光下泛著一種油膩膩的光澤。一股濃烈的、陳年的水腥氣混合著泥土的土腥味,以及青苔腐敗後特有的、帶著點甜膩的腐臭氣息,撲麵而來,鑽進鼻孔,直衝腦門。井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比彆處低了幾度,濕漉漉的,帶著一種黏稠的質感。
“就這兒了!麻溜的!”趙鐵柱叉著腰站在井邊,用下巴點了點井口,“繩子綁結實點!蘇楠,下去手腳麻利些!彆他娘的在底下磨蹭!刮乾淨了就趕緊吭聲!”他顯然對這陰森的環境也有些不自在,催促得格外急,似乎想儘快離開。
二狗和小山把麻繩解開,笨手笨腳地把轆轤架好。那轆轤軸大概是生鏽了,轉動時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聽得人牙酸。蘇楠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狂跳的心臟和胃裡的翻騰。他脫掉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破布鞋和襪子,赤著腳踩在冰涼濕滑的石沿上,那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了上來。他把那盞小煤油燈小心翼翼地用細繩係在腰帶上,然後任由二狗和小山把粗糙的麻繩在他腰間纏了幾圈,又在腋下打了個笨拙的“豬蹄扣”。繩結勒得他皮肉生疼。
“楠…楠哥,你…你可千萬小心點啊!”二狗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明顯的顫音,握著轆轤把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就是…楠哥,有啥不對就趕緊喊!”小山的聲音更尖細,充滿了恐懼。
“沒事兒!底下…底下涼快著呢!”蘇楠扯著嗓子回了一句,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滿不在乎,甚至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臉色一定白得嚇人。
轆轤軸再次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嘎吱——”聲,粗糙的麻繩繃緊,開始緩緩向下放。蘇楠雙腳蹬著濕滑冰冷的井壁,身體一點點沉入那個狹窄、黑暗的洞口。井口的光線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迅速收走,隻留下一個越來越小的、模糊的光斑。煤油燈那點微弱昏黃的光暈,瞬間被濃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吞噬了大半,隻能勉強照亮眼前不到一尺見方的濕漉漉井壁。一股極其陰冷、潮濕的空氣立刻包裹了他,帶著濃重的水汽和泥土、苔蘚腐敗的氣息,鑽進他的鼻腔、喉嚨,甚至每一個毛孔。這冷不同於冬天的寒冷,它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陰濕,仿佛能吸走人身上所有的熱量。井壁不斷有冰冷的水珠滲出,凝聚,然後“啪嗒”、“啪嗒”地滴落下來,有的砸在他頭上、臉上,更多的順著脖子流進衣領,激得他不停地打哆嗦,牙齒都開始咯咯作響。空氣變得稀薄而沉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濕棉花,胸口像壓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
“楠…楠哥?你…你咋樣?”二狗的聲音從遙遠的上方傳來,微弱得如同蚊蚋,被井壁的回音扭曲得有些失真,更添了幾分不真實感。
“還…還行!”蘇楠喘著粗氣回應,聲音在狹窄的井道裡嗡嗡回響。他騰出一隻手,抓住綁在竹竿上的破瓦刀,開始用力刮蹭井壁上那層厚厚的、如同墨綠色絨毯般的苔蘚。瓦刀刮上去的感覺極其惡心——滑膩、粘稠,像是刮在腐爛的皮肉上。每一次刮蹭,都帶下大塊黏滑、濕漉漉的腐敗物,“噗嗤”一聲掉進下方黑暗的水裡,濺起一點微不可聞的水花,同時散發出更加濃烈刺鼻的腐臭味,幾乎令人作嘔。他刮得很用力,動作卻因為寒冷和恐懼而變得僵硬笨拙,瓦刀好幾次差點脫手。
越往下,空間似乎越發顯得狹窄逼仄。井壁向內微微收攏,壓迫感陡增。那股陰冷的氣息如同活物,無孔不入地侵蝕著他的身體,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煤油燈的火苗在這死寂、潮濕、缺氧的環境中變得極其不安,它不再是穩定地燃燒,而是開始劇烈地跳躍、閃爍,光線也隨之忽明忽暗,時強時弱,將蘇楠映在井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每一次火苗的劇烈跳動,都讓蘇楠的心臟跟著猛地一縮。他感覺自己呼出的氣都變成了白霧,胸口憋悶得快要炸開,頭暈目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就在這時——
腳踝處猛地傳來一股滑膩冰冷的觸感!
像是一條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裹滿了粘液的舌頭,或者一隻冰冷濕滑的手,猝不及防地擦了過去!
“啊——!”一聲短促的、幾乎不成調的驚呼猛地從蘇楠喉嚨裡衝出來,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他渾身汗毛瞬間根根倒豎,頭皮發麻,一股電流般的恐懼從尾椎骨直竄天靈蓋!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縮回腳,身體因為劇烈的動作和恐懼在繩套裡劇烈地晃蕩起來,那盞本就搖搖欲墜的煤油燈更是差點脫手飛出!他死死攥住燈繩,手心裡全是冰冷的汗水。
幻覺?一定是幻覺!是水草!是纏在腳上的爛水草!
他拚命在心裡說服自己,試圖壓製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恐懼。然而,就在他驚魂未定,僵硬地、一點點低下頭,借著那微弱跳躍的燈火看向腳下不足半尺距離的、渾濁墨綠色的井水時——
他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了井壁更深的下方,在那燈火根本無法觸及的、濃墨般的、純粹的黑暗深處……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不,不止一個!
在那絕對的黑暗背景上,仿佛有無數的、極其微弱的、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針尖般大小的反光點,密密麻麻,無聲無息地……睜開了!它們靜靜地懸浮在黑暗裡,沒有任何動作,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純粹的、非人的……注視!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最深沉的恐懼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那是一種被無數不可名狀之物同時鎖定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緊接著,他聽到了聲音。
不是水滴滴落的聲音,也不是自己刮苔蘚的聲音。是極其細微、極其緩慢的“咕嘟…咕嘟…”的氣泡聲,仿佛來自井水深處,某個未知的、粘稠的源頭。這聲音本身就帶著一種不祥的粘滯感。但更可怕的是,伴隨著這若有若無的氣泡聲,還有一種極輕、極慢,卻又無比清晰的“喀啦…喀啦…”聲,像是……像是有什麼極其尖銳、堅硬的東西(也許是爪子?也許是牙齒?),在一下下地、極其耐心地刮擦著堅硬的石壁!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穿透力,無視了冰冷的井水和厚重的黑暗,直接鑽進他的耳朵,鑽進他的腦子,在他的顱骨內壁上反複刮擦!
“我滴個老天爺…”蘇楠頭皮發炸,牙齒不受控製地劇烈打顫,咯咯作響。一股透骨的寒氣從腳底板瞬間衝上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凍僵了,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這他娘的哪是井啊?這簡直是通到閻王爺的洗腳盆裡了!還是哪位水鬼老爺大半夜不睡覺,擱這兒練習磨爪子呢?!”他在心裡瘋狂地吐槽,試圖用這種荒誕的念頭來驅散那幾乎要將他靈魂都凍結的恐懼。然而,那些冰冷的“注視”和那詭異的“刮擦聲”,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釘在他的感知裡,揮之不去。
他不敢再往下看哪怕一眼,更不敢去想象那黑暗深處潛藏著什麼。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刮完,立刻!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他掄起瓦刀,像發了瘋一樣,不再講究什麼章法,對著麵前的井壁胡亂地、用力地刮蹭著。瓦刀刮在青磚上,發出刺耳的“噌噌”聲,刮下大塊大塊的腐敗苔蘚和濕泥,“噗通噗通”地掉進下麵的黑水裡。恐懼讓他的動作完全變形,每一次揮動都消耗著巨大的體力。缺氧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讓他頭暈目眩,眼前陣陣發黑,抓著繩子的手也因為用力過度而開始麻木、顫抖,幾乎要抓握不住。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支撐不住,意識都開始模糊的時候,瓦刀的柄端無意中重重地懟在了一塊井壁磚上。
“噗!”
一聲沉悶的、與刮擦聲截然不同的響聲傳來。那塊被懟到的青磚……似乎往裡陷進去了一點點?手感不對!不像撞在堅實的磚石上,倒像是撞在了一塊鬆動的木板上!
這細微的異樣感,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絲微弱火花,瞬間刺破了蘇楠被恐懼占據的混沌意識。他猛地一愣,強壓下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窒息感和對周圍黑暗的無限恐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湊近那盞跳躍得更加厲害、光線也更加昏暗的煤油燈,努力睜大眼睛,仔細看向剛才瓦刀懟到的地方。
那是一塊顏色比其他青磚略深、近乎墨色的磚塊,大概有半尺見方。邊緣的泥灰縫隙似乎比其他地方要寬一些,也鬆散一些,有些灰白色的粉末掉落在潮濕的井壁上。蘇楠的心跳驟然加速,砰砰砰地撞擊著胸膛,不知是因為殘留的恐懼,還是某種被這異常點燃的、莫名的、近乎於絕望的好奇心。他用瓦刀尖,小心翼翼地去摳那塊磚邊緣的縫隙。
“嚓…嚓…”
鬆動的水泥灰被一點點摳了下來。他用刀尖試探著往裡插,然後輕輕撬動。
那塊磚……真的動了!雖然很輕微,但它確實被撬動了一絲縫隙!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陳年黴爛木頭、潮濕泥土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奇異陰冷氣息,從那縫隙裡幽幽地飄了出來,帶著一股塵封已久的腐朽味道。
蘇楠的心臟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他屏住呼吸,用儘全身的力氣,控製著因為寒冷和恐懼而顫抖的手臂,用瓦刀尖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擴大著縫隙,最終,將那塊沉重的青磚完全撬了下來!
磚後,是一個人工開鑿的、方方正正的小凹槽,大小剛好能放進去一個成年男人的拳頭。凹槽內壁異常光滑,顯然經過精心打磨。此刻,在這個乾燥(相對於外麵濕漉漉的井壁而言)的凹槽裡,靜靜地躺著一個物件——一個被厚厚的、不知是什麼材質的油布(或許是浸透了桐油的厚棉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約莫巴掌大小的長方形物體。油布已經變得漆黑、僵硬,邊緣甚至有些碳化的跡象,上麵沾滿了細小的塵土顆粒,不知道在這暗無天日的井壁中埋藏了多少個春秋歲月。
秘密!這絕對是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蘇楠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冰冷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痙攣。他伸出同樣冰冷、沾滿濕泥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混雜著巨大恐懼和無法抑製的衝動,緩緩地、顫抖地觸碰到了那冰冷的、硬邦邦的油布包裹。
就在指尖與那冰冷油布接觸的刹那!
“轟——!”
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寒刺骨到靈魂深處的恐怖信息洪流,毫無征兆地、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狂暴地、不講道理地衝進了他的腦海!那不是聲音,不是圖像,而是無數扭曲、殘缺、閃爍著幽暗冰冷微光的符文!是無數複雜詭異、無法理解其意義的立體幾何圖形!是無數瘋狂旋轉、帶著毀滅與混亂氣息的意念碎片!它們像是擁有生命和意誌的冰冷毒蛇,瘋狂地閃現、旋轉、扭曲、相互碰撞,然後不顧一切地、狠狠地烙印在他思維的最深處!
劇烈的撕裂感在他頭顱內部猛然炸開!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帶著倒刺的冰錐,同時刺入他的太陽穴,然後在他脆弱的腦髓裡瘋狂地攪動、穿刺!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像一塊脆弱的玻璃,瞬間被這股狂暴的洪流衝擊得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瀕臨徹底粉碎!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的、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痛苦悶哼,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猛地從蘇楠喉嚨裡爆發出來!這聲音在狹窄的井道裡回蕩,帶著一種非人的淒厲!劇烈的痛苦讓他眼前驟然一黑,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瞬間失去了所有控製!那隻一直死死攥著煤油燈繩的手,終於徹底鬆開了!
噗通!
那盞寄托著最後一點光明和微弱安全感的小煤油燈,翻滾著,劃出一道微弱的光弧,直直地墜入下方那深不見底的、墨綠色的井水之中。微弱的火苗在接觸到冰冷井水的瞬間,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滋啦”聲,隨即——
徹底熄滅!
最後一點昏黃的光源消失了。
井底,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純粹的、冰冷的、絕對的黑暗!
隻有頭頂那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井口,還殘留著一點點針尖大小的、慘淡的天光,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一切。連那詭異的“咕嘟”聲和“喀啦”刮擦聲,都仿佛在這一刻消失了。
蘇楠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屍體,軟軟地懸掛在粗糙的麻繩上,隨著繩子的輕微晃蕩而微微擺動。他雙目圓睜,瞳孔卻空洞地放大著,映不進一絲光亮。極致的痛苦還殘留在他的神經末梢,讓他的身體無意識地抽搐著。而他的腦海中,此刻隻剩下那翻江倒海、冰冷蝕骨、如同烙印般刻下的——“通幽”之術的殘缺印記。那些扭曲的符文和詭異的圖形,像活過來的毒蟲,在他破碎的意識裡瘋狂地遊走、啃噬……
井上。
“什麼聲音?!”二狗和小山幾乎同時驚叫起來。剛才那聲沉悶的“噗通”和隨之而來的、極其短暫的一聲壓抑悶哼(他們沒聽清具體內容,隻覺得異常淒厲),清晰地傳了上來。
“楠哥?楠哥!你怎麼了?說話啊!”二狗對著黑黢黢的井口,聲嘶力竭地大喊,聲音裡充滿了恐慌。
“燈!燈滅了!楠哥的燈滅了!”小山指著井口,嚇得聲音都變了調,渾身篩糠一樣抖起來。
井下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回應。隻有轆轤繩子在寂靜中發出極其輕微的、令人心顫的“吱扭”聲。
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井水,瞬間淹沒了井上的兩人。趙鐵柱此時已走到不遠處一棵樹下,正煩躁地卷著旱煙,聽到動靜猛地回頭,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大步向井邊走來,厲聲喝問:“怎麼回事?蘇楠那小子在搞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