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牛中邪那天,日頭毒得能曬裂石頭。古井邊上的活兒乾了大半,井壁的青苔爛泥刮掉了不少,渾濁的井水也舀上來好幾桶,就等著最後清底了。
王鐵牛,人如其名,膀大腰圓,一身蠻力,是隊上數得著的壯勞力。他性子憨直,嗓門大,以前沒少跟著人笑話蘇楠“細皮嫩肉不像莊稼漢”。此刻他正光著膀子,露出古銅色的腱子肉,汗珠子順著油亮的脊背往下淌,嘿喲嘿喲地搖著轆轤,把最後一桶沉甸甸的淤泥從井底提上來。
“鐵牛哥,好力氣!”旁邊幾個後生笑著吆喝。
鐵牛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抹了把汗:“這點活兒算個球!再來十桶也…呃啊!”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鐵牛臉上的笑容猛地僵住,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一顫,手中的轆轤把“哐當”一聲脫手砸在地上!緊接著,他發出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慘嚎!
“嗬…嗬嗬…”
他猛地轉過身,雙目圓睜,眼珠子瞬間爬滿了駭人的血絲,赤紅一片,幾乎要凸出眼眶!臉上的肌肉瘋狂地扭曲抽搐,嘴角咧開,白沫混合著涎水不受控製地湧出,順著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淌。
“鐵牛?你咋了?”旁邊的人嚇了一跳,下意識想上前扶他。
“滾開!!”鐵牛猛地發出一聲咆哮,聲音尖利刺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怨毒和瘋狂,完全不像他平日粗獷的嗓門!那聲音裡,竟還詭異地夾雜著一個女人淒厲的哭喊:“鞋…我的鞋…還給我!還給我啊——!”以及幾句含糊不清、腔調怪異的古語咒罵!
他雙臂猛地一掄,帶著千鈞之力!兩個離得近、試圖按住他的後生,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上,慘叫著倒飛出去,摔在幾米開外,半天爬不起來!
“鐵牛瘋了!鬼上身了!”不知是誰尖叫一聲,人群瞬間炸開了鍋!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剛才還圍著看熱鬨的村民,此刻如同見了鬼,尖叫著四散奔逃!隻剩下幾個膽大的和民兵隊員還留在原地,但也嚇得麵無人色,腿肚子直轉筋。
“都彆慌!!”一聲炸雷般的怒吼響起。民兵隊長趙鐵柱排開眾人,臉色鐵青,眼神銳利如刀。他腰間的武裝帶勒得緊緊的,手裡攥著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棗木棍子,身後跟著三四個同樣強壯的民兵,手裡拿著繩索。
“什麼鬼上身!胡說八道!這是鬥爭新動向!是敵人在搞破壞!裝神弄鬼嚇唬群眾!”趙鐵柱聲音洪亮,試圖壓住混亂的場麵。他上前一步,指著狀若瘋魔、在原地嘶吼咆哮、胡亂揮舞手臂的鐵牛,厲聲喝道:“王鐵牛!你給我清醒點!彆在這裡裝瘋賣傻!念最高指示!‘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然而,平日裡對趙鐵柱敬畏有加的鐵牛,此刻對他視若無睹。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趙鐵柱,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威脅聲,猛地一個前撲,速度快得驚人,帶著一股腥風直撲趙鐵柱麵門!那架勢,竟是要生撕活人!
趙鐵柱到底是練過的,反應極快,一個側身躲過,棗木棍子帶著風聲狠狠砸在鐵牛的後背上!
“砰!”一聲悶響,如同打在堅韌的牛皮上!鐵牛隻是身子晃了晃,發出一聲更加暴戾的咆哮,反手就抓住了棍子!
“給我上!捆住他!”趙鐵柱大吼,死死抓住棍子另一端,和鐵牛角力。幾個民兵這才如夢初醒,拿著繩索撲上去,七手八腳地想捆住鐵牛的手腳。
但此刻的鐵牛,力氣大得超乎想象!他如同瘋牛般狂甩,兩三個壯漢竟然被他甩得東倒西歪!繩索根本套不上去!他嘴裡不斷噴湧著白沫和汙言穢語,夾雜著那尖利的女鬼哭嚎,場麵混亂恐怖到了極點!
趙鐵柱額頭青筋暴跳,眼看物理手段難以製服,他猛地從懷裡掏出一本鮮紅的、印著燙金大字的小冊子——紅寶書!他高高舉起,對著狀若瘋魔的鐵牛,用儘全身力氣,聲嘶力竭地吼道:
“最高指示:‘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封建迷信!一切反動勢力都是紙老虎!革命正氣,給我鎮!”
紅寶書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紅光。趙鐵柱念得字正腔圓,氣勢十足,仿佛要用這無上“法寶”驅散一切邪祟!
然而——
鐵牛那雙赤紅的眼睛,隻是極其短暫地、茫然地瞥了一眼那刺目的紅色,隨即就被更狂暴的凶戾之氣淹沒!他發出一聲更加淒厲、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嘯,仿佛那紅寶書刺痛了他!非但沒有被“鎮住”,反而像是被徹底激怒!他猛地發力,竟然將和他角力的趙鐵柱連同棗木棍子一起甩開!
趙鐵柱踉蹌幾步才站穩,看著手中似乎失去“法力”的紅寶書,又看看依舊瘋狂嘶吼、力大無窮的鐵牛,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這…這怎麼可能?!
混亂中,蘇楠也被裹挾在人群邊緣。他同樣臉色煞白,心臟狂跳。鐵牛那扭曲的麵容和淒厲的哭嚎,比老槐樹下的低語、牌坊下的紅影更加直觀、更具衝擊力!一股強烈的、陰冷濕滑的怨念氣息,如同實質般從鐵牛身上散發出來,讓他渾身發冷!
不能等了!再這樣下去,鐵牛要麼力竭而死,要麼會傷到更多人!
強烈的危機感和一絲莫名的責任感驅使著蘇楠。他下意識地集中精神,將意念投向那瘋狂扭動的身影。
“通幽!”
嗡!
腦海中龜甲符文微亮,一股陰冷感蔓延。這一次,他“看”得更加清晰了!
在王鐵牛那健壯的身體裡,此刻正被一股濃稠如墨汁、散發著井底淤泥腥臭和刺骨寒意的怨念黑氣所充斥!那黑氣如同活物般在他體內翻騰、鼓脹,強行壓榨著他的生命力,驅動著他的身體!而在這翻騰的怨念核心,一個更加凝聚、更加怨毒的女人虛影正發出無聲的尖嘯!那虛影的腳踝處…赫然纏繞著一縷更加凝實、如同水草般的濕漉漉的黑氣!那黑氣的源頭,似乎正指向鐵牛的腳踝!
繡花鞋!井裡的東西!蘇楠瞬間明白了!鐵牛肯定在清理井底時,不小心碰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或者…那井底的“東西”主動纏上了他!
就在此時,那女人虛影似乎感應到了蘇楠的窺探,猛地轉過頭!一張被水泡得腫脹發白、充滿無儘怨毒的臉,隔著鐵牛的身體,死死“盯”住了蘇楠!一股冰冷刺骨的惡意順著那絲“通幽”的聯係直刺而來!
蘇楠悶哼一聲,腦袋劇痛,差點中斷了聯係!但他強忍著,目光死死鎖定在那縷纏繞在鐵牛腳踝上的濕冷黑氣上!那似乎是連接鐵牛和井底怨念的關鍵!也是那女鬼力量的延伸!
怎麼辦?!驅邪?他不會!符咒?他不懂!唯一依仗的“通幽”隻能看不能打!
情急之下,蘇楠的視線瘋狂掃視四周。灶灰!黑狗血!民間土方!昨天村頭老劉家的看門老黑狗不知怎麼暴斃了,還沒來得及處理,就扔在離井口不遠的草垛子旁邊!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成型!
蘇楠猛地蹲下身,雙手飛快地在地上扒拉!他抓起一把混合著塵土和枯草的乾土,又衝到旁邊堆著清理出來垃圾的地方,不顧那惡臭,雙手插進一堆剛刮下來的、濕漉漉、黏糊糊的墨綠色井底苔蘚爛泥裡,狠狠抓了兩大把!然後他發足狂奔,衝向草垛子旁那條僵硬的死狗!
“蘇楠!你乾啥?!”有人驚叫。
蘇楠充耳不聞!他衝到死狗旁邊,那狗脖子處有個巨大的傷口,凝固的暗紅色血液散發出濃重的腥氣。他咬緊牙關,忍著強烈的惡心感,雙手狠狠地在狗脖子傷口處的凝固血塊上抹了幾把,沾滿了黏稠暗紅的狗血!然後,他將沾滿狗血、苔蘚爛泥和塵土草屑的雙手,狠狠按在了之前抓的那把乾土上,瘋狂揉搓!
頓時,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土腥、苔蘚腐敗、血腥氣的怪異混合物在他手中成型,顏色黑紅發烏,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此時,鐵牛剛剛甩脫了兩個民兵,正咆哮著衝向一個嚇傻的村民!趙鐵柱在側麵試圖阻攔,眼看就要來不及!
“拚了!”蘇楠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攥緊那團散發著怪味的“驅邪泥”,如同離弦之箭般朝著鐵牛衝了過去!他沒有直接撲向鐵牛的上半身,而是瞄準了他那被濕冷黑氣纏繞的腳踝!
就在鐵牛巨大的巴掌即將拍中那個村民的瞬間,蘇楠猛地一個“腳滑”,整個人像是被什麼絆倒,極其狼狽地向前撲倒!他手中的那團“驅邪泥”,不偏不倚,借著撲倒的力道,狠狠按在了鐵牛裸露的、青筋暴起的左腳腳踝上!那裡,正是“通幽”所見黑氣纏繞最濃之處!
“噗嘰!”
一聲悶響,那團混合了灶灰(土)、黑狗血、井底穢泥的汙物,結結實實地糊在了鐵牛的腳踝皮膚上。
“嗷嗚——!!!”
一聲淒厲到完全不似人類、甚至超越野獸的慘嚎,猛地從鐵牛喉嚨裡爆發出來!那聲音尖利得仿佛能刺破耳膜,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痛苦和怨毒!比剛才任何一次咆哮都要恐怖!
他那狂暴的動作瞬間僵住!整個人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劇烈地篩糠般顫抖起來!那雙赤紅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極限,眼白上翻,露出大片恐怖的眼白!他腳踝處被汙物糊住的地方,肉眼可見地冒起一股極其細微、帶著惡臭的青煙!蘇楠通過“通幽”清晰地“看到”,那縷纏繞的濕冷黑氣如同被烙鐵燙到的毒蛇,瘋狂地扭曲、收縮、潰散!鐵牛體內翻騰的怨念黑氣和那個女人虛影,也如同遭受重擊,發出一聲無聲的尖嘯,瞬間變得暗淡、混亂!
“快!捆住他!!”趙鐵柱雖然震驚於蘇楠那詭異的舉動和鐵牛劇烈的反應,但戰鬥經驗讓他立刻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他第一個撲上去,用儘全身力氣抱住了鐵牛的腰!其他民兵也反應過來,一擁而上,繩索麻利地套上了鐵牛的手腕腳踝,七八個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終於將依舊在痛苦抽搐、但力量明顯大減的鐵牛死死捆住,按倒在地上!
鐵牛被死死壓在地上,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眼睛半睜半閉,赤紅褪去,隻剩下渾濁和茫然。一股濃烈的腥臊味彌漫開來——他失禁了。
井口邊,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鐵牛喉嚨裡那令人心悸的“嗬嗬”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癱坐在地上、雙手沾滿汙穢、臉色慘白如紙、正大口喘著粗氣的蘇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