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車窗上,發出劈啪作響的聲響,仿佛無數根細針在急促地穿刺著玻璃。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搖擺,卻始終無法驅散眼前的迷蒙。李默寒煩躁地猛按了一下喇叭,刺耳的聲音在空曠的山路上回蕩,卻絲毫不能改變擁堵的現狀。前方卡車尾燈在雨幕中暈染成兩團模糊的橘色光斑,像兩隻疲憊而無助的眼睛,茫然地注視著這糟糕的天氣。
“這鬼地方。” 她低聲咒罵了一句,伸手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一股夾雜著泥土腥氣的潮濕空氣瞬間湧了過來,爭先恐後地鑽進她的鼻腔。腳下的碎石子路泥濘不堪,剛踩下去,鞋底就沾滿了黏稠的泥漿,每走一步都顯得異常沉重。
後備箱裡,那隻被她臨時買來的迷彩帆布包鼓鼓囊囊的,裡麵塞滿了她匆忙收拾的家當。她費力地將包拽出來,包帶深深勒進掌心,留下兩道紅痕。就在這時,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鉛灰色的雲層,短暫地照亮了遠處半山腰上的那座老宅。
那老宅像是一頭沉默而滄桑的巨獸,匍匐在濃密的綠意之中。青灰色的瓦片上覆蓋著厚厚的苔蘚,仿佛是歲月留下的綠色胡須。幾株野薔薇從頹圮的院牆上探出頭來,枝蔓上的尖刺在風雨中抖索,仿佛在訴說著這裡的荒涼與孤寂。
李默寒盯著那座老宅,恍惚間,記憶的閘門被猛地推開。三十年前的那個午後,也是這樣一個下著雨的日子。她紮著兩個羊角辮,手裡緊緊攥著半塊發黴的綠豆糕,小心翼翼地躲在雕花木門後。透過門縫,她看到奶奶跪在堂屋中央,脊背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香燭在供桌上明明滅滅,映照著奶奶布滿皺紋的臉龐,也照亮了牆上那幅泛黃的《朱子家訓》,上麵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默寒,你要記住,咱李家的女人,這輩子都不能踏出這山門。” 奶奶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像一把鈍鋸在拉扯著粗糙的木頭,“外麵的男人都是豺狼,會把你的骨頭渣子都嚼碎了咽下去。”
當時的李默寒似懂非懂,隻是一個勁地猛點頭,嘴裡還含混不清地嘟囔著:“嗯,不出去,不出去。” 她那時還不知道,這句承諾將會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在未來的歲月裡牢牢地束縛著她。
卡車終於開始緩緩移動,刺耳的鳴笛聲將李默寒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她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些紛亂的思緒,扛起帆布包,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老宅的方向走去。泥漿濺濕了她的牛仔褲,冰涼的觸感順著布料蔓延上來,仿佛有無數隻螞蟻在爬。
就在她即將踏上老宅門前的石階時,手機突然在口袋裡震動起來。她掏出來一看,屏幕上跳動著 “張誠” 兩個字,後麵還跟著一個刺眼的紅色未接來電標記。這個名字像一根尖銳的針,瞬間刺破了她強裝的鎮定。
李默寒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拒接鍵,緊接著乾脆利落地關掉了手機。她盯著黑屏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張臉蒼白而憔悴,眼下的烏青像是用墨汁暈染開的,清晰可見。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想起三天前在民政局門口,張誠那張扭曲的臉。
“李默寒,你這個男人婆!” 他的唾沫星子噴在她的臉上,滾燙而惡心,“誰受得了你這副德性?整天不是在工地上搬鋼筋,就是在車間裡擰螺絲,哪個女人像你這樣?”
她當時隻是平靜地看著他,眼神裡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曆經滄桑後的淡然。她慢慢地摘下無名指上那枚廉價的素圈戒指,隨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戒指碰撞垃圾桶壁的聲音清脆而響亮,仿佛是對這段失敗婚姻的一聲告彆。
“我叫李默寒。” 她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不是你嘴裡的男人婆。”
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單調的節奏,像是一首古老而憂傷的歌謠。李默寒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門軸發出 “吱呀” 的,仿佛在抱怨著被打擾的寧靜。院子裡的石榴樹被狂風折磨得東倒西歪,幾片殘葉旋轉著飄落,像是在跳一支淒美的舞蹈。
她走到井台邊,放下沉重的帆布包,伸手去摸那口布滿銅綠的軲轆。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時,她突然注意到井繩上整齊地打著七個結。這個發現讓她的心猛地一縮,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十二歲那年,她發著高燒,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用粗糙的手掌撫摸她的額頭。她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奶奶正將第七根井繩結係好。井水在木桶裡晃蕩,倒映著奶奶鬢角新添的白發,像冬日裡初降的霜雪。
“傻丫頭,燒得說胡話了。” 奶奶將一塊浸透井水的棉布敷在她的額頭上,“奶奶這就去後山采草藥,你乖乖躺著彆動。”
那天晚上,奶奶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清晨,村民才在懸崖下發現了她的屍體。奶奶的手裡還緊緊攥著一把魚腥草,根莖上的泥土沾滿了暗紅的血漬,像是一朵朵綻放的死亡之花。
李默寒蹲下身,雙手撐著井台,肩膀抑製不住地顫抖。井水裡的倒影被雨水攪得支離破碎,如同她此刻混亂不堪的心緒。她仿佛又聽到了奶奶臨終前的那句話,在空曠的山穀裡反複回蕩:“女人家,就該守著這口井,守著這祖業……”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院門外傳來。李默寒警覺地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軍綠色膠鞋的在籬笆缺口處。男人的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上麵沾著不少泥點,像是剛從田裡勞作回來。他的肩上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柴刀,刀柄上纏著的紅布條在風雨中飄揚,格外顯眼。
“你是……” 男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山口音,像是在嚼著一塊生硬的石頭。
李默寒猛地站起身,下意識地將帆布包擋在身前,仿佛那包能給她帶來一絲安全感。她這才注意到男人腰間彆著的煙袋鍋,銅製的煙鍋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讓她想起爺爺生前常用的那隻。
“我是李默寒。” 她的聲音有些發緊,像是喉嚨裡卡著一根細小的魚刺,“這座房子的主人。”
男人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被某種複雜的情緒所取代。他吐掉嘴裡叼著的草根,柴刀在手中轉了個圈,穩穩地插進背後的刀鞘裡。“張老四說這宅子早沒人了。” 他說著,朝她走近了兩步,“我叫王鐵山,就住在山腳下。”
李默寒的目光落在他磨得發亮的解放鞋上,突然想起昨天在鎮上旅館聽到的閒話。有人說王鐵山是個光棍漢,十年前在礦上出了事故,一條腿瘸了,從此就一直獨居在山裡。還有人說,他夜裡經常會偷偷摸摸地到後山去,沒人知道他在那裡做什麼。
雨勢漸漸小了,天邊露出一抹慘淡的魚肚白。王鐵山指了指西廂房的方向,那裡的屋頂有個明顯的破洞,像一隻黑洞洞的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他們。“漏雨厲害,我去給你找塊塑料布蓋上。” 他說完,轉身就往院外走,步伐果然有些蹣跚。
李默寒看著他消失在竹林深處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她蹲下身,重新整理帆布包裡的東西。當她的手指觸到那本燙金封麵的《婚姻法》時,指尖突然傳來一陣刺痛。她低頭一看,發現食指被書頁邊緣劃破了,一滴血珠正慢慢滲出,在潔白的封麵上暈開,像一朵悄然綻放的紅梅。
她盯著那滴血,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法庭。法官敲擊法槌的聲音在空曠的審判庭裡回蕩,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張誠的律師唾沫橫飛地陳述著她的 “罪狀”:常年在外打工,不顧家庭;性格暴躁,多次與鄰居發生爭執;甚至還懷疑她有外遇。
“李默寒,你可知錯?” 法官的聲音威嚴而冰冷,像是一把重錘敲打在她的心上。
她當時隻是死死地盯著被告席上的張誠,那個曾經信誓旦旦說要愛她一輩子的男人,此刻正心虛地避開她的目光。她想起結婚那天,他也是穿著這樣一雙解放鞋,跪在她麵前,手裡舉著一枚用易拉罐拉環做的戒指。“默寒,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他當時的承諾還曆曆在目,如今卻早已化為泡影。
“這房子有三十年沒住人了吧?” 王鐵山的聲音將她從痛苦的回憶中拉了回來。他抱著一卷塑料布站在廊下,雨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滑落,在下巴尖彙成細小的水流。“去年台風把東牆吹塌了一半,我用水泥補過。”
李默寒這才注意到牆角新抹的水泥,灰白的顏色與周圍斑駁的土牆格格不入,像是一塊突兀的補丁。她突然想起奶奶說過的話,女人的身子就像這土牆,一旦破了相,就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模樣了。
王鐵山爬上梯子,塑料布在他手中展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像是一麵旗幟在迎風飄揚。李默寒站在屋簷下,看著他佝僂的背影,突然發現他的褲腳還在滴水,在青石板上積成一小灘水漬。那水漬的形狀,像極了她小時候畫過的山茶花。
“你打算住多久?” 王鐵山的聲音從屋頂上傳來,被風吹得有些飄散。
李默寒的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帆布包裡的那張離婚判決書,紙張邊緣已經被雨水浸得有些發皺。“不知道。” 她誠實地回答,聲音裡帶著一絲迷茫,“也許…… 住到我想走為止。”
王鐵山沒有再說話,隻是默默地用石頭壓住塑料布的四角。幾隻受驚的麻雀從屋簷下飛出來,撲棱棱地掠過院牆,消失在遠處的竹林裡。李默寒看著它們遠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年,偷偷攢錢買了一張去縣城的汽車票。可就在車站門口,她被張老四抓住了胳膊。
“你奶奶要是知道了,非氣死不可。” 張老四的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緊緊掐著她的手腕,“李家的規矩你忘了?”
她當時咬著嘴唇,倔強地沒有哭。直到看著汽車揚起一陣塵土,消失在盤山公路的儘頭,她才蹲在地上,任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
王鐵山從梯子上下來,柴刀上的紅布條掃過李默寒的手背,帶來一陣輕微的癢意。“灶房裡有乾柴,” 他說,“煙囪堵了,我下午來幫你通。”
李默寒點點頭,看著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門。他的背影在晨霧中漸漸變得模糊,像一幅正在淡去的水墨畫。她轉身推開那扇沉重的堂屋門,一股混雜著黴味和灰塵的氣息撲麵而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供桌上的香爐裡積滿了厚厚的灰塵,三隻腿的鼎形香爐歪在一邊,仿佛隨時都會散架。牆上的《朱子家訓》已經被蟲蛀得千瘡百孔,隻剩下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 幾個字還依稀可辨。李默寒伸手拂去供桌上的灰塵,指尖觸到一個堅硬的物體。
她好奇地扒開厚厚的蛛網,發現是一個暗紅色的漆盒。盒子上雕刻的纏枝蓮紋已經磨損得差不多了,鎖扣上鏽跡斑斑。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盒子打開,裡麵整齊地碼著幾封泛黃的信。
最上麵的那封信上,字跡娟秀而有力,像是出自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之手。李默寒小心翼翼地展開信紙,一行行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吾女默寒親啟:見字如麵。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娘或許已經不在人世了。原諒娘當年的不告而彆,娘隻是不想像你奶奶那樣,一輩子被困在那座老宅裡……”
信紙在李默寒的手中輕輕顫抖,她的眼前漸漸模糊。原來,奶奶一直都在騙她。她的母親並沒有像奶奶說的那樣,難產死在手術台上。而是在她三歲那年,帶著積攢的私房錢,偷偷離開了這座大山。
“外麵的世界很大,娘希望你也能去看看。” 信的末尾,母親畫了一朵小小的山茶花,花瓣上還沾著一滴早已乾涸的淚痕,“記住,你是自由的。”
李默寒捂住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陽光透過雲層,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幾隻蜜蜂在野薔薇叢中忙碌著,發出嗡嗡的聲響,仿佛在演奏一曲生命的讚歌。
她走到院子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清新的空氣中夾雜著花草的芬芳,讓她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鬆。遠處的山穀裡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像是在呼喚著她走向新的生活。
李默寒回頭望了一眼那座古老的宅院,它依然靜靜地矗立在那裡,見證了太多的故事和秘密。但此刻,它在她眼中不再是一座囚禁自由的牢籠,而是一個承載著回憶的港灣。
她知道,自己終究會離開這裡,去看看母親信中所說的那個廣闊世界。但現在,她想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和過去做一個鄭重的告彆。
王鐵山不知何時又出現在院門口,手裡拿著一把剛從地裡摘下的青菜。“我娘種的,新鮮著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你要是不嫌棄,就拿去炒著吃。”
李默寒接過青菜,葉片上還帶著晶瑩的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謝謝你,鐵山。” 她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像一朵在雨後悄然綻放的山茶花。
王鐵山看著她的笑容,也跟著笑了起來。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溫暖而明媚,仿佛在預示著一個嶄新的開始。遠處的山巒在雲霧中若隱若現,像是一幅美麗的水墨畫,等待著他們去探索和描繪。
在這個寧靜的山村清晨,兩個飽經滄桑的人,因為一座老宅而相遇,也因為一份善意而靠近。他們都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此刻,他們都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和希望。
李默寒知道,無論將來走到哪裡,這座老宅和這裡的人,都會成為她心中最珍貴的回憶。而那些曾經束縛著她的規矩和傳統,終將像山間的霧氣一樣,在陽光下漸漸消散。
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