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丫頭,你說得對!寧可信其有!”村長後背發涼,深吸一口氣,“我去跟他們說,換完水和糧,咱們立馬走!天黑也得走!在外麵輪流守夜,也比擱這兒強!”
他定了定神,轉身朝翁老九和李老三他們走去。
腳步有些沉。
翁老九正笑眯眯地和李老三、劉大壯說著話:“……晚點兒給你們送水,糧倉在後頭。天擦黑了看不清斤兩,明兒一早,保管給大夥兒兌得明明白白!我們村還有石磨,能幫你們把糧食碾成粉,烙成餅帶著走,方便!”
李老三和劉大壯等人聽著,臉上滿是感激和放鬆。
“翁管事,太感謝了!”李老三連連拱手。
“就是!可算能喘口氣了!”劉大壯也咧嘴笑。
薑福和薑壽擠在旁邊,眼睛放光。
薑福急吼吼地問:“翁管事,糧食啥價?粗糧細糧都有吧?”
薑壽也搓著手:“對對對,餅子能烙多少?”
村長走到近前,打斷他們。
他臉上努力擠出點笑,但不太自然,“翁管事……是這樣,我想了想……”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村長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咱們……水和糧簡單兌點,能撐兩天就行。我看……趁著天還沒黑透,咱們還是繼續趕路吧?”
這話像炸了鍋。
“啥?現在走?”劉大壯第一個瞪圓了眼,嗓門拔高,“村長!走不動了!真走不動了!腿都抬不起來了!”
李老三也急了,“是啊村長!剛有個安生地方,咋又要走?大夥兒都累散架了!”
“對啊!累死了!”
“歇一晚吧村長!”其他村民也紛紛附和,滿臉不解和不情願。
反應最激烈的是薑福和薑壽。
“走?現在走?”薑福聲音尖利,“拿什麼走?我家今天遭了災,你又不是不知道?!翁管事說了,明早給兌糧,還能幫忙烙餅!現在走?你讓我以後喝西北風嗎?”
薑壽也跳腳,“就是!你糊塗了?好不容易找到個有吃有喝的地兒!你還過不得一天好日子了?”
反對聲浪瞬間把村長淹沒了。
他沒想到,最大的阻力來自自己人。
翁老九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很快又被和善的笑容取代。
他走上前,拍拍村長的胳膊,語氣帶著關切,“陳老哥,這是咋了?急著走?你看大夥兒都累成啥樣了?天也快黑了,趕夜路多危險呐!再說,水和糧不都還沒兌嗎?歇一晚,明天精神足了再走,不耽擱事兒!”
“就是就是!”
“翁管事說得對!”
“歇一晚吧村長!”
疲憊不堪的村民們七嘴八舌地勸著,幾乎一邊倒。
陳村長騎虎難下。
他不能說“我覺得這村子像土匪窩”,空口無憑,隻會引起恐慌和更大的混亂。
他看著一張張疲憊又帶著懇求的臉,尤其是劉大壯和李老三這些主心骨也不支持,心裡那點剛下定的決心開始動搖。
翁老九的笑容又那麼“誠懇”。
他尷尬地站在那裡,額頭上冒汗。
氣氛一時僵住了。
翁老九依舊笑著,眼神卻深了些,“陳老哥,是不是咱們村有哪兒招待不周的地方?您直說,我們好改。”這話把村長架得更高。
“沒……沒有!招待得很好!”村長趕緊擺手,“隻是著急趕路……”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先試探試探。
他指著不遠處高牆上那些猙獰的木刺,像是隨口一問:“翁管事,你們村這牆上的尖木頭……是做什麼用的……呃……”
這話問得有點兒蠢,這年月,當然是防人!防之前那群餓死鬼流民!
但他認了這點兒蠢還是要問。
“防狼的!”翁老九歎口氣,表情很認真,“那山裡的狼群,凶得很!個頭大,還會跳!前些年,沒這牆的時候,可遭了殃了!牲口被拖走不少。沒辦法,隻能把牆弄高點,再插上這些家夥什兒,防著點。”
“哦……”村長點點頭,之前對方確實說過山裡有狼有羊。
他又想起薑嬋說的窗戶,接著問:“那……我看給我們住那屋,窗戶咋從外麵釘死了?”
“哎呀!”翁老九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麼糟心事,“彆提了!就是前兩年,圍牆還沒修好那會兒,有天半夜,好幾隻狼溜達到這邊,扒窗戶!爪子撓得那木頭嘎吱響!把屋裡睡著的娃兒女人嚇得夠嗆!娃娃哭了一宿!後來就算圍牆修結實了,大家心裡也落下病了,尤其是有娃的人家,非要釘死窗戶才敢睡,怕娃夜裡驚醒哭鬨。唉,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搖搖頭,一臉無奈。
這個解釋聽起來……實在是合情合理。
村長心裡的石頭“咯噔”一下,似乎往下落了一點。
是啊,嚇壞了的婦人孩子,要求釘死窗戶安神,好像也能理解。
他再看翁老九那張樸實的臉和無奈的表情,警惕又消了一分。
最後一個疑問,像根刺紮在村長心裡。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指著不遠處走動的一個婦人道:“翁管事,還有個事兒……我看你們村,不少人穿的衣裳,戴的首飾……樣式料子都挺雜的?不像咱們鄉下人一貫的穿戴……”
這話問得有點冒失,但村長顧不上了。
翁老九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爽朗,仿佛村長問了個很有趣的問題。
“陳老哥,您可真細心啊!”他指著那婦人消失的方向,“這有啥奇怪的!咱們翁家村靠著山,來往都得路過咱村頭的路。這兩年逃荒路過的人,可不止你們一撥!”
他扳著手指頭數,“往南走的,往北去的,拖家帶口的,獨自逃命的……啥人都有!有些人啊,斷了糧,或者家裡人病了,沒現錢,就拿身上值點錢的東西跟我們換口水喝,換碗糧吃。”
翁老九歎了口氣,“我們也是莊戶人,心軟。看他們可憐,能幫一把是一把。人家遞過來個鐲子,一件還不錯的衣裳,說換點吃的喝的,我們能說啥?也不好拒絕不是?換就換了。日子長了,村裡人身上就攢了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啥樣式都有。”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還算體麵的褂子,“喏,我這件,就是前兩個月一個過路客商換糧給的。穿著還行。”
他這一番解釋,合情合理,充滿了“古道熱腸”。
村長腦子裡繃緊的最後那根弦,“啪”地一下鬆了。
是啊!逃荒路上,為了一口吃的,賣兒賣女賣身上最後一點東西的,還少嗎?
人家翁家村好心收留,換點東西,再正常不過了!
那些五花八門的衣裳首飾,是人家好心換來的!
什麼肥羊?娃娃不懂事,看他們灰頭土臉像野羊罷了。
什麼封死的窗戶?人家是被狼嚇怕了。
什麼高牆尖刺?防狼唄!
一切“疑點”,都有了完美的、合乎情理的解釋。
陳村長緊繃的臉徹底放鬆下來,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他看著周圍那些眼巴巴望著他、渴望休息的村民,尤其是薑福薑壽那急切的樣子,再看看翁老九那張和善的笑臉,心裡那點僅存的警惕煙消雲散。
自己真是被那丫頭幾句話嚇著了。
想太多了!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他露出釋然的笑容,對著翁老九拱拱手,“哎呀,翁老弟,是我多心了!您可彆見怪!實在是……這一路太難了,有點風吹草動就瞎琢磨!對不住,對不住!”
翁老九大度地擺擺手,“理解!理解!都不容易!快讓大夥兒安心歇著吧!明兒一早,咱就把事兒辦利索!”
“好!好!好!”陳村長徹底放下了心,轉身對眼巴巴望著他的村民們大聲道,“行了!安心歇著!明早兌糧烙餅!”
“哦!太好了!”
“謝謝翁管事!”
“累死了,終於能躺下了!”
人群爆發出歡呼,疲憊的臉上是徹底的放鬆和感激。
他們歡天喜地地朝各自的屋子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