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議在程暖的抽屜裡躺了三天。
每天開店前，她都會拿出來看一遍，手指輕輕摩挲著最後一頁那行鉛筆字，然後又放回去。周暮遠出差已經一周了，咖啡店一切如常，隻是每當風鈴響起，程暖總會不自覺地抬頭，期待又害怕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周三早晨，程暖正在調試新到的咖啡豆，小雨急匆匆跑進吧台。
“暖暖姐，露台那邊的遮陽棚支架鬆了，要不要叫物業來看看？“
程暖擦了擦手，“我先去看看。“
露台的遮陽棚在經曆上周那場暴雨後確實有些搖晃。程暖蹲下檢查支架連接處，發現一顆螺絲鬆脫了。正當她準備去找工具時，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號碼。
“您好，是程暖女士嗎？“一個禮貌的女聲問道。
“是的，請問您是？“
“這裡是第一人民醫院。您在三個月前預約的體檢報告已經出來了，醫生建議您儘快來取一下。“
程暖皺了皺眉。“我沒有預約過體檢啊。“
“係統顯示預約人是周暮遠先生，聯係方式留的是您的號碼。“
程暖的手指緊緊握住手機。“我我知道了，謝謝通知。“
掛斷電話，她呆立在原地。周暮遠什麼時候給她預約了體檢？為什麼？各種猜測在她腦海中翻騰，直到小雨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暖暖姐，要扳手嗎？“
“啊？哦，對，謝謝。“程暖接過工具，機械地擰緊螺絲，心思卻早已飄遠。
回到吧台，她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周暮遠的電話。響了很久，就在她準備掛斷時，電話被接起來了。
“程暖？“周暮遠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背景音嘈雜，似乎正在某個繁忙的場所。
“我我接到醫院電話，說你給我預約了體檢？“
電話那頭有幾秒鐘的沉默。“你父親是因肝癌去世的，對嗎？“周暮遠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咖啡師長期接觸咖啡渣粉塵，對肝臟有一定負擔。我隻是想確保你健康。“
程暖的喉嚨突然發緊。她父親去世已經五年了，周暮遠竟然還記得病因，而且還考慮到她的職業風險。這種細致入微的關懷讓她不知如何回應。
“謝謝，“她最終說道，聲音比想象中更哽咽，“但我真的沒事。“
“體檢已經付費了，不去也是浪費。“周暮遠的語氣恢複了平常的克製，“報告出來後，如果需要任何進一步檢查，遠見科技有合作的醫療團隊。“
程暖想說些什麼，卻聽到電話那頭有人急切地喊著“周總“。
“我得掛了，“周暮遠說，“周五我就回去。那個協議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會簽的。“程暖聽見自己說，“但隻是作為項目顧問，按市場價收費。“
“好。“她能聽出他聲音中的笑意，“周五見。“
掛斷電話後，程暖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她打開抽屜，再次拿出那份協議，這次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簽上了名字。
周五早晨，程暖比平時更早到達咖啡店。她換上了一件淡藍色的襯衫，頭發也比平時更仔細地紮起。剛開門不久，風鈴響起，她抬頭看見周暮遠走了進來。
他看起來疲憊但精神，下巴上有淡淡的胡茬，眼睛下麵有輕微的黑眼圈，但看到程暖時，嘴角立刻揚起微笑。
“歡迎回來。“程暖將早已準備好的耶加雪菲咖啡推給他，“出差順利嗎？“
周暮遠接過咖啡，指尖不經意地碰到她的手，一絲微小的電流似乎從接觸點蔓延開來。“不太順利。“他歎了口氣，“新加坡客戶對我們的材料在濕熱環境下的穩定性提出質疑，如果不能解決，可能會損失這個重要訂單。“
程暖皺眉。“什麼問題？“
“高溫高濕環境下，材料的降解速度比預期快了三倍。“周暮遠揉了揉太陽穴，“我們嘗試了各種添加劑，效果都不理想。“
正當程暖想說什麼時，周暮遠的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屏幕，表情變得嚴肅。“抱歉，必須接這個。“
他走到咖啡店角落，壓低聲音通話，但咖啡店早晨很安靜，程暖還是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內容。
“測試數據我看了不，這個方案不行徐世謙堅持要用那家供應商？我知道成本考慮，但質量“
通話持續了約十分鐘，周暮遠回來時臉色更加凝重。
“麻煩事？“程暖忍不住問。
“合夥人堅持使用一家新供應商的原料，但樣品測試結果不理想。“周暮遠搖搖頭，“抱歉，不該跟你說這些工作上的煩惱。“
程暖猶豫了一下。“如果是濕度導致的問題，有沒有考慮過傳統建築中的防潮工藝？我父親以前是建築師，他常說現代材料有時候需要向古老智慧學習。“
周暮遠突然抬頭，眼睛一亮。“比如？“
“比如夯土牆中的桐油處理，或者某些傳統灰漿中的糯米成分。“程暖回憶著父親書房裡的那些古籍，“這些天然材料經過時間檢驗，在濕熱環境下特彆耐久。“
周暮遠的表情從驚訝變成興奮。“程暖，你是個天才！“他猛地站起來，“我得立刻回實驗室。今天下午你有空來公司一趟嗎？我想讓團隊聽聽你的想法。“
程暖張了張嘴，本想拒絕，但看到他眼中的熱切，還是點了點頭。“下午三點後店裡不忙，我可以過去。“
周暮遠匆匆離開後，小雨好奇地湊過來。“暖暖姐，你和周總在談什麼高科技啊？他看起來好激動。“
程暖搖搖頭，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議。“隻是隨口提了個建議而已。“
下午三點半，程暖站在遠見科技總部大樓前，有些緊張地整理了一下衣領。大樓是現代感十足的玻璃鋼結構，大堂寬敞明亮，前台後的牆上“遠見科技“四個字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程小姐！“一個年輕女孩迎上來，“我是周總的助理小林，他正在會議室等您。“
電梯直達28層的研發中心，小林領著程暖穿過幾條走廊，來到一間寬敞的會議室。透過玻璃牆，程暖看到周暮遠正在和白板前的幾位技術人員討論什麼，他脫掉了西裝外套，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正在白板上畫著什麼示意圖。
會議室裡的周暮遠與咖啡店中判若兩人——自信、專注、充滿領導魅力。程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隔著玻璃注視他。七年前那個在實驗室熬夜的大學生，如今已經成長為如此成熟的專業人士。
小林輕輕敲門，周暮遠抬頭看見程暖，臉上立刻綻放出笑容。“進來吧。“他招手示意。
會議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程暖，讓她有些不自在。周暮遠簡單介紹了她作為咖啡專業人士的身份，然後直奔主題：“程暖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方向，將傳統建築防潮工藝與現代材料結合。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程暖儘可能詳細地分享了父親教給她的那些知識。起初她還有些緊張，但隨著討論深入，她逐漸放鬆下來，甚至主動在白板上畫了幾種傳統材料的配比示意圖。
“這個思路確實新穎。“一位年長的研究員推了推眼鏡，“我們可以嘗試將桐油微膠囊化後添加到基質中“
討論越來越熱烈，程暖完全沒注意到會議室門被推開，直到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打斷了一切。
“這是在開什麼茶話會？“徐世謙站在門口，目光直接鎖定程暖，“周總，董事們正在等你彙報新加坡之行的結果。“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周暮遠的表情變得嚴肅。“我們正在討論解決新加坡問題的方案。“
“用中世紀的方法？“徐世謙冷笑一聲，走到白板前掃了一眼，“桐油？糯米？你是認真的嗎？“
程暖感到臉上一陣發熱，但她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徐先生，有些傳統工藝經過千年驗證，其科學原理直到近年才被完全理解。例如糯米灰漿中的支鏈澱粉—“
“謝謝你的曆史課，“徐世謙打斷她，“但遠見科技是高科技企業，不是手工作坊。“他轉向周暮遠，“董事們已經等了二十分鐘了。“
周暮遠的下巴線條繃緊了。“告訴他們我十分鐘後到。“等徐世謙離開後，他對團隊說，“繼續測試這個方向，我晚點來看結果。“
然後他走到程暖身邊，低聲道：“抱歉，我得去應付他們。你能留下來再幫幫團隊嗎？結束後我送你回去。“
程暖點點頭，儘管徐世謙的態度讓她很不舒服，但她不想讓周暮遠為難。
接下來的三小時，程暖與研發團隊一起嘗試了幾種傳統配方與現代材料的結合方式。令所有人驚訝的是，初步測試顯示添加微量桐油提取物的樣品在模擬濕熱環境下的穩定性顯著提高。
“這太不可思議了！“年輕的研究員小李興奮地說，“程小姐，你父親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建築師。“
程暖微笑中帶著一絲傷感。“他是。他總說最先進的科技往往能從最古老的智慧中找到靈感。“
當周暮遠終於回到實驗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他看起來疲憊不堪，但看到初步測試數據時，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能行。“他輕聲對程暖說，聲音裡滿是驕傲。
徐世謙的反對聲從門口傳來：“這種野路子根本不可能通過國際認證！“
周暮遠轉身，表情冷峻。“認證是我的問題。現在，我們有了解決方案的方向，這才是重點。“
兩人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程暖覺得自己不該在場。“我想我該回去了。“她小聲對周暮遠說。
“我送你。“周暮遠拿起外套，對團隊交代了幾句，然後帶著程暖離開了實驗室。
電梯裡，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程暖終於忍不住問道：“徐世謙為什麼這麼反對新方案？“
周暮遠歎了口氣。“那家他堅持要用的供應商，是他表弟的公司。“
程暖睜大眼睛。“這不是利益衝突嗎？“
“商業世界就是這樣。“周暮遠苦笑，“不過彆擔心，我能處理好。“
走出大樓，夜色已深。周暮遠的車停在專屬車位，他紳士地為程暖打開車門。“餓了嗎？我知道附近有家很好的粵菜館。“
程暖確實餓了，中午之後她就沒吃過東西。餐廳安靜典雅，周暮遠顯然是常客，服務員直接帶他們到了一個相對私密的角落位置。
“今天真的謝謝你。“點完菜後，周暮遠真誠地說，“不僅是因為技術建議，還有你麵對徐世謙時的表現。“
程暖搖搖頭。“我沒做什麼。不過他好像很不喜歡我。“
周暮遠的表情變得複雜。“徐世謙是我大學室友，創業初期他幫了我很多。但有時候他太過保護公司和我的利益了。“
“保護到反對正確的技術決策？“程暖忍不住問。
周暮遠沒有立即回答。服務員送上菜肴，精致的點心散發著誘人香氣。他給程暖夾了一塊蝦餃，才緩緩開口：“他認為私人感情會影響商業判斷。“
程暖的手停在半空。“什麼意思？“
“他擔心我因為過去的感情，對你的建議過於輕信。“周暮遠直視她的眼睛，“但事實是，你的建議本身就很有價值，與我們的過去無關。“
程暖低下頭，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七年前那個雨夜，周暮遠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她，然後第二天就冷酷地提出了分手。現在他又這樣看著她，她該相信嗎？
“我簽了協議。“她最終轉移了話題，“但我不確定能幫上多少忙。“
“你已經幫了大忙。“周暮遠的聲音溫暖而堅定，“不僅是今天的技術建議，還有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程暖的心臟漏跳一拍。就在這時，周暮遠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眉頭緊鎖。“抱歉，必須接這個。“
通話很簡短，但程暖能看出周暮遠的表情越來越凝重。掛斷後，他深吸一口氣：“實驗室的初步結果很好，但新加坡那邊出了狀況。客戶提前了交付期限，我們必須下周就提交改進方案。“
“這太趕了！“程暖不禁為他和團隊擔憂。
“是的。“周暮遠揉了揉太陽穴，“接下來幾天恐怕要通宵達旦了。“
程暖猶豫了一下，然後下定決心：“如果需要，我可以繼續幫忙。我父親的書房裡還有很多專業書籍，也許能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周暮遠的目光柔和下來。“你確定嗎？這會占用你很多時間。“
“就當是為了那份顧問費。“程暖試圖讓語氣輕鬆些，但嘴角的微笑出賣了她。
晚餐後，周暮遠送程暖回家。車停在公寓樓下，夜色中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明天是周六，“周暮遠最終開口，“實驗室八點就開始工作。如果你真的願意來“
“給我地址，我會準時到。“程暖說。
周暮遠點點頭，從後座拿出一個精致的紙袋。“給你的。聽說你這幾天在研究咖啡新品，也許用得上。“
程暖打開一看，是幾種稀有的咖啡豆樣品，正是她最近想嘗試卻買不到的品種。“你怎麼知道我在“
“小雨告訴我的。“周暮遠有點不好意思，“上次去店裡時我問起你的近況，她提到你正在為秋季菜單研發新品。“
程暖抱著那袋咖啡豆，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總是這樣，七年前就是，默默記下她的喜好，然後不經意間滿足她甚至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願望。
“謝謝。“她輕聲說，“明天見。“
走進公寓，關上門，程暖靠在門板上，心跳仍然快得不正常。她拿出手機，看到林嘉發來的幾條信息，問她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展。程暖回複說抱歉有工作安排，然後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是幫周暮遠的公司做項目顧問。“
消息剛發出，電話就響了。林嘉的聲音充滿擔憂：“暖暖，你確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程暖走到窗前，望著夜空中的星星。“我知道風險。但這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林嘉追問。
程暖沒有立即回答。她想起今天在實驗室裡周暮遠看她時眼中的信任和驕傲，想起晚餐時他談起工作時那種純粹的激情，想起他記得她父親去世原因時那種小心翼翼的關懷。
“這次，“她最終說道，“我終於覺得自己和他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不再是依附，而是真正的夥伴。“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好吧，“林嘉歎了口氣，“但答應我，如果有什麼事，第一時間告訴我。“
掛斷電話，程暖取出那幾包咖啡豆，一一擺放在桌上。每一包上都貼著詳細的產地和風味說明，字跡工整——是周暮遠親手寫的。她輕輕撫摸那些字跡，心中某個冰凍的角落似乎正在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