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角門聽政
新君即位以來,以父皇之喪哀戚在心,不願意參與早晚朝會。楊士奇心想新君今年不過二十六歲,正是朝陽初升的時節,難道初登大寶就貪圖酒色和遊獵麽?士奇不由想起大行皇帝還是太子時,二十多年間都處在抑鬱憂憤之中,生怕動輒獲咎,一旦登基,卻如羈囚脫去桎梏,不免沉於酒色,放縱嗜欲;早晚朝聽政之時,他時常臨朝來遲,以至百官莫知朝暮。他在位不足十個月,驟然崩逝,恐怕與他縱欲有關。士奇聽說新君在守孝期間,曾去鐘山打獵一回,不免心生顧慮,與楊榮說起新君的性情,我們都不太諳熟。他登基多時了,卻不曾召集一次朝會,軍政大事都是各衙門依著舊例在施行,今上莫不是要無為而治?楊榮也正憂慮著,說先皇帝真是一代仁君,可惜大略未展,就賓天了,卻不知今上能不能繼承大業。
文淵閣臣閒暇時吃茶,談詩論文,楊榮忽然問道:“今上不臨朝,總不是一個長久的計宜,我們要聯同文武百官屢次去請麽?”楊士奇道:“你說得是,不妨先請林大人和戴大人去請皇上臨朝,他們曾侍奉今上讀書,君臣之禮外還有師生之誼。”黃淮道:“楊大人說得是,太子即位,他們因侍從東宮的舊恩升戴綸為行在兵部右侍郎,陳山為行在戶部左侍郎,張瑛為行在禮部右侍郎,王讓為行在吏部右侍郎。依不才所見,士奇兄去請最好。”楊士奇笑道:“自是我去。”次日,楊士奇來見翰林編修林長懋與兵部侍郎戴綸,說了請皇帝臨朝之意。二人都答應了。當日黃昏時,二人來文淵閣見楊士奇,說如今不是他做皇太子的時節,已經勸不動他了。楊士奇既疑惑又焦慮。閣臣們商量一番後,與六部尚書和都禦史、大理寺卿說了朝會缺失的利害,群臣同至武英殿麵聖,皇帝才答應下來,說眾卿既然如此,近日便臨朝聽政,因天氣熱,早晚朝會都來西角門。
這日天微微亮,群臣早早來到西角門,兩班侍立,隨後皇帝步行前來,徑自登上禦座。群臣跪拜皇帝,三呼萬歲。皇帝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放在禦案上,說道:“眾愛卿平身。我即位以來,因父皇喪事在身,朝會停了多日,但我並不曾閒著,日夜都在看大行皇帝批複的奏本,還有近月通政使顧佐送來的奏本。感蒙群臣之請,從今兒起,每日照例早晚兩朝,請眾愛卿當朝議事。”皇帝臨朝稱我不稱朕,是一時還改不了口。後來習以為常,說話都稱我,隻在文辭中稱朕。不過皇帝偶然說話中稱朕也有。
兵部尚書李慶覺得兵事是天下第一等要事,有許多事要奏,但怕新君厭煩,隻說近月漢王放縱軍兵在樂安禍亂民間,百姓怨聲載道,恐怕他有異心;如他突然發兵南京,憑江割據,不知聖上有何良策。皇帝稍加思索,想起都督僉事陳瑄當年率舟師迎皇爺過江,是一個可信的功臣,便道:“不妨,且命平江伯陳瑄作總兵官,率舟師漕運赴北京,兼鎮守淮安,撫輯軍民,所領官軍悉聽他的節製。一則北京行在有糧,全城不慌;二則淮安有兵,則南京無憂。”李慶驚愕得半晌合不攏嘴,將其他要奏報的事暫時忘卻了。
戶部尚書夏原吉手持玉笏,出班奏道:“啟稟皇上,戶科給事中夏時說,德州以南的百姓大多缺糧,鄒、滕二縣尤甚,請皇上放賑。”皇帝道:“夏大人即刻遣官先去勘實,然後按實情給糧賑濟。這等事日後都不要報我知道,人人都知道夏尚書是一個愛民的好官,隻要地方有災傷事情,你差人勘實後賑濟便是。”夏原吉叩謝領旨。
都禦史劉觀奏道:“啟稟皇上,臣據巡按浙江監察禦史尹崇高說,近來朝廷差內官、內使在浙江購買物品,每一件物品都設置采辦局集中,動擾民間供給,繁勞朝廷,其實宮中所需很少,而民間所費甚大。臣以為內官們都宜召回,令監察禦史會同有司前去購買,或許不會擾動浙江集市。”皇帝道:“因國喪時期,宮中所需的物品多,才差遣內官內使去采購,本來是出於權宜之策,豈知他們在民間這般勞擾。我當下詔書罷買,諸種物品若買完了,即令回京,未買齊的一切停止。由監察禦史會同工部官前去采購,不得動擾地方。請工部吳尚書選幾個手腳乾淨又機靈的人去。”劉觀、吳中忙答應著。
欽天監皇甫仲和奏報近日南京地震多,軍民頗為驚擾。皇帝說:“南京實在不是長久安居之地,列位愛卿且看,地震是不是上天示警?我看嗬南京早晚要改為行在,將北京稱作京師才是。”群臣寂然無聲。新君有些心虛,嗬嗬笑了笑,說道:“朕或許拂逆了列位的意思,定都北京也是文皇帝的旨意嗬,好好好,且不說還都南京的事,請眾卿接著奏事。”兵部尚書李慶想起還有事要奏,又出班奏道:“皇上,近來臣聽說陝西的官軍調來京師操備,河南山西的官軍調往陝西、甘肅備禦邊防,幾個地麵交互往來,甚是勞費,臣以為凡事當順應人情,若令陝西官軍備禦河南,山西官軍來京操備,豈不兩便,不但節省費用,而且軍健們也樂意嗬。”皇帝笑道:“既然有這等的好事,你還奏報甚麽,五軍都督府與兵部宜速施行,不要讓將士們疲於道路。”五府都督們忙領了旨意。
禮部尚書呂震咳嗽兩聲,蹣跚出班,奏道:“啟稟皇上,親王們都差使者來京,說要來吊唁,臣不敢擅自回複,請皇上明示。”皇帝脫口道:“近日天氣炎熱,而且遣發的詔書早就有令,親王們都不要來京。”呂震又奏道:“啟稟皇上,漢王、趙王都遣衛所軍官前來奉表賀皇上即位,不知如何答複。”皇帝道:“這是禮儀舊例,有甚麽好答複,還不是送錢,按例各賜大明寶鈔二十錠,衣料二表裡。”呂震道:“臣領旨。”說著,顫巍巍退回班中。序班李恭道:“有事出班早奏。”皇帝左右打量著文武兩班,說道:“現在還有點涼風,等太陽高升了,便會很熱。”工部尚書吳中忙出班道:“皇上,營建山陵 人力不足,請皇上在南京海船廠以及附近江北府衛點起旗軍工匠前來協助,約有一十一萬八千人。”皇帝道:“如今天氣炎熱,從南京輾轉到北京,路途太遠了。天壽山營繕的軍民很是艱苦,每人賞鈔五錠,布二匹,鞋子二雙。”皇帝頓了頓,又道:“營建山陵是大事,朕是不吝賞賜的,但想到有司不體恤軍民艱難,總有人敢於克扣吞侵,你這個工部尚書可要督查明白,須逐名照實賞賜,不要有欺弊的事。如若人力不足,就近調撥。”吳中叩頭道:“臣領旨,絕不敢有半點欺弊的事。”
皇帝看著禦案上的紙條,說道:“戶部夏尚書,近來聽你說天壽山營造軍匠每月領取口糧,發給旗軍的比發給工匠的要少一些,既然他們勤勞相同,而支取的口糧卻不同,如何協調人心哩?孔子說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後發給工匠和旗軍的口糧都要一樣才是。”夏原吉道:“臣等原是依著舊例,不曾發覺其中的弊端。皇上聖明,今後奉旨施行。”皇帝忍不住感慨道:“吏部大臣們,我讀古人書,略知道一些道理,為人上者隻有順乎民心才是。古語說得好,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堯舜當年治理天下,也是順應人民的好惡而已。你們吏部任用的官吏,應當這樣才是。”皇帝又瞥一眼小紙條,想起一事,問道:“我前日看陝西奏本,陝西按察司上表說西安府鹹寧縣缺知縣。他們推薦前郃陽知縣孫浩撫,此人在任時頗得官民之心,因丁憂去官,請求朝廷起複,調到鹹寧縣以便民,蹇尚書意下如何?”吏部尚書蹇義道:“稟報皇上,臣正差人去勘實陝西按察司說的事。”皇帝道:“陝西按察司於他們下級屬官們,想必知道實情。郃陽縣距鹹寧縣不遠,孫浩撫想必也知道鹹寧縣的人情土俗,如陝西按察司說的是實情,就起複孫浩撫為鹹寧知縣罷。守令官是民之父母,豈可長久曠缺,不然受苦的還是各地的百姓。”
“臣謹領聖旨。”蹇義恭敬答道,聽皇帝說缺員的府州縣都要儘快委派官吏,就想起幾個人,奏道:“啟稟皇上,浙江布政司參議王和、袁昱,陝西按察司僉事韓善三人,都是有才乾的人。他們以前不知克製,犯了贓罪,如今遇赦,臣擬請還職,請皇上降旨。”皇帝冷笑一聲,說道:“士大夫當有廉恥!古人不飲盜泉,為何?是厭惡盜泉的名字!這三個人都曾經貪汙,以前不知克製,以後便知道克製麽?這樣的人豈可再作地方官,全罷為民!其他罪犯還可寬恕,唯獨贓罪,不可輕饒!”群臣都看著蹇義,蹇義紅著臉,低下頭,退回班部叢中。
皇帝道:“其他曾經做過官在職犯法的刑餘之人,充役時日年久,他們中有的人自稱老疾必定不假,不必讓他們在道路上輾轉了,可全部免去他們的差役,在大興、宛平兩縣 裡閒住,養老算了。”刑部尚書與吏部尚書都相應領旨。皇帝道:“我進京時,從良鄉到京城,一路上看見百姓們的衣裳大多破敗,這幾日也看見在宮中營建的役軍和工匠,也是一身破衣。夏天倒是好過,十月後這京城便寒冷了,日子如何捱得過。凡京師現役軍伍匠,勞勤半年以上的人,每人賜綿布二匹,鈔五錠,布鞋二雙。”吳中忙出班謝恩。皇帝手撫著案上的紙條,又道:“夏尚書,各地軍民已經很艱難了,凡各個衙門先有坐派造辦紵絲、紗羅、氈緞、香貨、銀硃、金箔以及果品、海味等物,即刻差人馳驛前去告知,貨已辦完收在官府的,教原來差去的監辦官去管,運回北京行在,未辦的一律停罷。如歲額不在此例,有人擅自科派擾民的,一定要懲治不赦。此後內官到民間科買各種物件,要令他們實價購買,虧價損民是有司之過,易損上益下則為益,損下益上則為損,工部和戶部宜速行戒約,有不守朝廷法度的人定要加罪。”夏原吉道:“臣謹遵聖旨。”
皇帝退朝後,文武百官散去。楊士奇、楊榮、楊溥才進文淵閣,士奇嗬嗬大笑起來。楊榮問道:“楊兄何事恁地快活?”士奇道:“不才看皇上今日臨朝治事,一張小小的紙簽,就將大小事議定妥帖。國有明君,真是皇明的幸事!”楊榮道:“那是那是,我也是心裡歎服。”楊溥道:“不承想文皇帝的好聖孫,果然不負先皇帝之明嗬。”三人正說著,黃淮推門進來,問道:“三位大人在說甚麽事哩?”楊溥不語,楊士奇道:“說閒話哩。”楊榮笑道:“秀才扯淡,無非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