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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誰拾此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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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越沐舟疑惑皺眉。

裴液轉過頭來,但兩隻眼睛不往他臉上落。

兩人似乎對視了一會兒,越沐舟大約露出個似嗤如笑的表情,但一閃即逝:“我認識你嗎。”

他轉頭往殿前而去,這話他剛剛說過一次,這次語氣變得十分冷淡。

“……”裴液嘴唇彼此揉了揉,如不在意道,“我就隨便一問,感覺上……你這最厲害的劍我看看就學會了,給你當徒弟應該算是吃虧。”

越沐舟濾掉這插科打諢的言語,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我今守衛明月殿前,身上沒高枝可攀,你若是李緘所遣的助力,就辦好自己的差事。”

“……”裴液臉冷下來,偏頭道,“本來也沒福氣攀你的高枝。”

他提劍跟在越沐舟身後,卻被越沐舟頭也不回地連劍帶鞘一指:“彆動。”

裴液停住。

越沐舟不說話,繼續往前走了八九丈來到台下,轉過身來。

鋒銳的雙眼看向少年,漠聲道:“再用一次,看好了。”

視野隻如微動。

那襲黑衣已經消失。

裴液手下意識按上劍柄,臂上青筋肌肉鐵一樣繃起,但明刃隻出鞘三寸,後頸已觸到碎冰般的一點寒涼。

身上汗毛不知何時根根豎起,這時正緩緩貼落冰涼的肌膚。

越沐舟在他身後收劍:“你在‘劍’上的直感超凡脫俗,我從沒見過你這樣敏銳的人,【無拘】恰是完全依靠劍感的劍,你能複刻它烙在心中的感覺,那很好,代表你有機會學會它。但我要告訴你,每一次的【無拘】都是不同的。”

“……”

“不同,落點也不同,敵人、你,都完全不同。”越沐舟道,“聽起來像廢話,因為每一門劍都會麵臨不同的處境。”

“但你知道那不一樣。”他補充道,“其他的劍是一團柔軟的水,【無拘】是一條筆直的線。”

裴液確實知道。

他已親身體會、親身複刻過這一劍了。他所掌握的其他一切劍術,都有著劍本身欲達的目的——【踏水摘鱗】令你輕快掠過,【玉老】令你化去攻勢,【飛羽仙】令你超越極限,【神公洗劍】把漫天的雨變成劍鋒。

它們可以置於不同的戰局中,不會發揮不了這些效用,【踏水摘鱗】可以落空,它的速度不會放慢半分。

但【無拘】確實不一樣。

你無法描述這一劍,它本身沒有意義,劍尖抵上敵人咽喉的那刻才具備了意義。

如果它沒有抵達它要抵達的地方,那麼這一劍就沒有成功;如果你拔劍時不確信它能抵達,那麼這一劍就無以發動。

所以裴液這時明白了,何以為“天下最快的劍”,何以為雲琅、道家、洞庭……都沒有這樣的劍。

“劍之無拘,在隨念而動。念及即達,無慮其他,才是‘無拘’。”越沐舟把劍放入鞘內,從少年身後往階前走去,“我不奢求你能真正學會,但就算隻是邁入這道門檻,你也是這麼些年來唯一一個了,往後就看你自己悟性吧。”

隻是直麵了兩次不同的出劍,就見到了這一劍的真諦,實在是極不可思議的事情,但裴液這時沉默地立在原地久久不動。

其實和越沐舟的口吻一樣,他已相信那是一道無法跨過的溝壑了。

在剛剛,他麵對的是一個絕對理想的環境——平曠的地麵,站立不動的標靶,筆直的劍道。正如越沐舟刺向他一樣,他複刻了那一劍,確實如越沐舟所言,那不是習得。

裴液這時甚至也隱隱意識到自己為什麼能夠那樣近乎本能地用出了那一劍——他固然是第一次正式和它見麵,但它未必沒有更早地內蘊於他的軀體中。

在簡陋又安寧的奉懷小院裡,一次又一次習練那些奇難無比的劍招的時候,有些東西就沉澱下來了。

在雪劍之中,你能找到它隱隱的影子。

所以裴液筆直地將劍送到了越沐舟咽前,若再快一絲,這一劍就可以成功了。

但當他換種思路——例如假設越沐舟在殿中、在一門之隔的另一邊,或者就像剛剛他演示的這樣,也把後頸作為目標的話……裴液就意識到自己在直麵一條無比遼闊的鴻溝了。

當他必須隔著一些阻礙、實施一些迂曲來出劍時,他就不得不思考對方裡下一步的反應,考慮所有環境的細節,由此不得不引入更多的變量……因為他要一劍必達,他要令自己相信能夠一劍必達,就不能留下導致失敗的可能。

然後很顯然的,這就成了一場博弈。

成了一場真正的劍鬥。

所以所謂“無拘”,其劍正如其名,它的本質是超離人間的一切阻隔,風聲、雨水、殿門、反招……一切都沉降為這一劍的背景,這是真正的無拘之劍。

少年悟性太好,憑此一劍,他一連串地想通了這些事情,也就立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過了半晌他挪著步子走到殿前,在越沐舟身邊坐了下來。

“這倒有些像‘劍態’。”裴液道。

“什麼是劍態。”

“態者,心所能必見於外也。把心和劍連在一起,劍就有了意誌,心就有了權柄。”

越沐舟沉默一會兒:“有意思,這是誰說的?”

“我自己瞎捉摸的。”

“你琢磨不出來。”

“……”裴液動了動身子,“一個朋友。”

“你那朋友不錯,不過我不想把‘無拘’放到這些名目上麵。”越沐舟道,“也勸你少去這樣考慮。”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不喜歡談這些玄虛的事情,意劍、心劍之類的。我認為那樣學不會劍。”他低下頭,把自己的劍平放膝上,“這柄劍跟了我三年有餘,西南的鋼,赭竹的鞘,重心比較均勻,劍身偏厚,夏日溫涼,冬日尤冷。刺出【無拘】時我用的就是這樣一柄劍,沒有玄奇的事情發生,也不像你口中的賀烏劍那樣能穿越空間。我抵達你咽喉的每一次跨步都可以數清,如果你把自己關在一個鐵鑄的棺材裡,那我確實就隻能刺出一聲‘叮鐺’。”

裴液道:“你自己創造的劍,你當然可以隨心所欲。我是學劍的,那就得諸事仔細,劍招劍理都拆解清晰,方可紮紮實實地學會。”

“誰說的。”

“什麼誰說的,誰不是這樣學劍?”

“誰把這句話教給你的?”

“……一個雲琅的朋友。”裴液昂了昂頭。

“雲琅練劍都是瞎練。”

裴液瞪眼,半晌道:“我朋友可比你厲害多了。”

“哦,你那朋友會無拘嗎?”

“……”

“我的劍,我說了算。”越沐舟道,“沒什麼劍理,也沒什麼可學的法子,隻有在一次次無關意與心的搏殺裡,永遠不要鬆開你的劍,也許有一天你會感受到它的。”

越沐舟言罷,不再開口,抱劍望著滴落的簷雨,似乎傳授已經結束。

“但我現在就得學會。”過了一會兒,裴液忽然道。

越沐舟看他一眼:“來了個天王老子?”

“我就學一劍。”裴液認真道,“如果【無拘】有一萬種,我隻學裡麵一種。”

“我再說一遍,我不認得你,你也彆再順杆子爬了。”越沐舟斂去神色,冷淡地看向他,“你在劍上很有悟性,又年紀輕輕做了雁檢,都很好。既有些緣分,我就把無拘說給你了,習不習得會,與我都沒乾係。我永遠也不做教徒弟的事情。”

“這一劍,從這裡開始。”裴液恍如未聞,他低下頭,用鞘端在台階上輕輕一劃,然後指向殿內,隱隱簾幕風動之處,“到那裡結束。”

越沐舟闔上了眼。

裴液這時候抬起頭來,看向麵前的男子:“你也沒有進入真正的‘無拘’之境吧,你說你的劍天下絕快,但世界上能攔住它的東西還是太多了。”

“……”

“你和魏皇後是很好的朋友嗎?我不大清楚你們的關係,但她似乎很信任你、也喜歡在言談間提起你,想必你也一般看她。”

“你有沒有想過,”裴液低聲道,“自己可能攔不住賀烏劍呢?”

越沐舟睜開了眼。

……

……

裴液回到朱鏡殿的時候,李西洲自己正抱著暖爐坐在階前,裹著一身白白的、厚厚的氅子,望著天空發呆。

裴液微驚:“你提前回宮,怎麼不告知我?”

他快步按劍來到她身邊。

李西洲收回目光來投向他:“見到想見的人了嗎?”

“嗯。”裴液在她身旁立定,“你若提前回宮,記得先告知我,我及時回來。”

李西洲偏了偏頭,語調疑惑:“我怎麼告知你?”

“……”裴液垂下頭看著她的揚起的半張麵具,“你可以告訴許綽,然後許綽會有辦法告知我。”

“哦,那你們關係還蠻好的。”

“嗯,比跟你好。”裴液隔了些距離坐下,“反正你記得,在宮裡時,我得在你身邊。”

李西洲笑了笑,把目光重新放回天上:“不用這麼緊張。在你找到保護我的法子之前,跟不跟著,也沒太大區彆。”

事實如此,但要死的人態度如此鬆弛倒也罕見,裴液轉頭瞧她一眼,麵具下看不清臉色,但她威嚴的氣質確實消去不少,也許是昨夜後的體虛氣弱,也許是紅裙被白氅包裹住的緣故。

“你今夜還要吃那種丹藥嗎?”

“至少也要間隔三天。我沒裴少俠這麼身強體壯。”李西洲道,“連吃兩天,就把我吃死了。”

“教屈忻也給你開開刀。”

“才不。”李西洲笑,“屈神醫恐怕也不肯,我身體可沒裴少俠這麼迷人。”

裴液心裡下意識冒出的四個字是“那也未必”,他品了下這句話後心不禁漏跳一拍,嘴上倒是把準備好的話如常說了出來:“那丹藥有些太傷身了,那夜你服下後氣息紊亂虛弱,我險些叫屈忻起來。”

“和你說了,那是仙狩之血所煉,我要把麟血封鎖住。”李西洲輕聲道,“無論如何,這都不可能是一個輕鬆的過程。”

“封鎖住了,你就可以離開神京了嗎?”裴液認真問道。

李西洲微微一怔,看向他,然後莫名笑了下:“……封鎖不是清除……裴液,關於我身體有兩種血這件事,你是怎麼想的?”

“儘快找辦法清除掉麟血,脫離麒麟的掌控。”裴液看著她,“但現下,我還沒找到這種方法。”

“你沒找到……”李西洲笑,“誰給你派任務了?”

“……”

“裴少俠總這麼熱心腸,我知道的。一瞧見朋友有難處,無論大小,全當自己的事。”李西洲道,“以前在博望的時候,這種光輝一定也甚是迷人。”

裴液不知道她在意指什麼,反正沒說話。

“不過你說的對,無論要怎麼處理這兩種血,那個暫時未找到的方法才是關鍵。”李西洲道,“不然我們奈何不了它。”

“曾經,母親在做這件事。”她道。

裴液微怔。

然後他意識到,是的,魏輕裾本是蜃血之體,後來又被指控竊據麟血……她自己就是有兩種血的。

“我相信洛神宮裡有她留下的東西,而且越來越相信這個猜測……你記得嗎,【汞華浮槎】本是一件副產物。”

裴液緩緩點頭。

他記得,那些年月裡,魏輕裾本就在謀劃著些什麼。

“在大唐,血就是權力。”李西洲輕聲道,“仲尼說,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

她還是有些體虛氣弱的樣子,整個人蜷在白氅下抱著暖爐,但說這句話的時候,雄主般的氣勢就又回到了身上,令人想起她是當下最強大帝國的嫡長嗣子。

然後她轉過頭來看著少年,淺色的眸子像琉璃一樣,忽然輕聲道:“我選擇裴少俠,比裴少俠選擇我要堅定多了。”

裴液茫然一怔,沒理解她在說什麼,但女子並沒有即刻走掉,她看著他,一雙瞳子裡彎出來親近而信賴的笑意,隻裡麵還殘留些虛弱,令她有些像隻倚在主人身上發懶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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