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梔對沒有頭的人沒什麼偏見,她掀簾瞧了一眼,登車坐了上去:“玉骨靈軀,是裴少俠新殺的玄門嗎?”
過了片刻,車廂裡輕嘶了一聲:“謁闕?”
“在皇宮裡殺的,又有蜃境做輔。”裴液道,“天時地利人和,恐怕很久難再有那樣一劍了。”
“皇宮裡?那是真正有身份的人了?”邢梔怔了下,“是,你手上案子裡所殺嗎?”
邢梔如今位列紫綬,在仙人台已是說得上的高位,她知曉台裡近日在宮城與城外所行的秘要之事,也知曉少年領走了那卷封存了二十三年,“不見不聞”的《明月之刺》。隻是她職責不在此處,並不知秘案之細節。
“算是吧。這人殺了,這案子才算結了。”
“結了?”
“嗯。”裴液看著商浪坐到身邊,把馬鞭交到他手裡,“本來一月能結的,但一直等著他這一環。”
“……”邢梔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她是久在仙人台供職的,多少疑難奇案,被仙人台查清撫平,這麼多年過去,一直懸留、無比重要,卻又沒人敢查、沒人能查的案子也就那麼可數的幾件,它們有最高的秘級,存放在仙人台深處,等待著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機將它們重新打開。
【明月宮刺皇後案之卷】就是其中之一,它從把自己合上算起,已經有二十三年了。
如今少年領了這個案卷,進宮三個月,回來就能落一個“結案”的公章……實話講,大概自當年的“鶴字甲一”掛印之後,台裡再沒有這樣的巡檢了。
高陽算是中流砥柱了,但他最終還是要回宗承位的,而且他當年初做雁檢時,乾出的那些笨事險些令她懷疑自己的眼光。
“案情我就不便細問了,但……台裡對在京玄門都有記錄和注意的,這人是誰,回報一下可以勾掉了。”
“李度之前的那個親侍,也是蜃城‘灞水使’,張夢秋。”
“……”
邢梔沉默了一會兒:“你怎麼把他殺掉的……這人在鶴榜排二百六十三的。”
車前的商浪一直似懂非懂,這時才震驚地“嘶”了一聲,擰頭瞪著少年。
裴液笑笑,也不知怎麼說,實話講他確實完全沒覺出這人的強度,四十天和越沐舟特訓一劍,刺穿一個大半身子還在蜃境裡的人的咽喉,不說易如反掌,也算是探囊取物。
這表情落在商浪眼裡就更高深莫測了,他早知道裴液如今不同凡響,但沒料到連鶴榜也能隨手殺來,一抱拳道:“裴兄,等見了祝哥兒你可要小心,彆一不小心把他捏死了。”
裴液笑:“我一定收些力。”
縱然知曉是諸多條件集成下的一劍,但少年這樣的戰績也確實太多了,隻是大多都不大方便講出。
但這種不便講出的戰績在仙人台內部是不受影響的,因此邢梔意味深長地笑歎一聲,道:“以後還望裴少俠多多提攜了。”
照世仙人台地處幽靜,平日也很低調,但並沒有遮遮掩掩,或者說,它的存在就令人無法忽視。
在皇城之西,古來司天監所在,一條筆直的高台像銀蟒一樣直衝天際,或者它也像神京城刺向天穹的劍刃,絲毫不怕僭越地遠遠高過了神京所有的建築,一枝獨秀地立在那裡。
其下,就是仙人台主衙。
確實是一處威嚴冷冽的所在,並不吝嗇生人勿進的氣質。其建築形製也頗為獨特,四棟高樓環繞仙人之台而立,已經頗有年月,每樓高層之間又以多條廊道相連。
高樓之下,就是一些聯排房舍、院落、兩三層的小樓,總的來說它比裴液想象中精致宏偉些,但占地並沒有太大。
邢梔亮了紫綬印信,車馬駛入一方院子。一路上商浪趕車,裴液盤腿坐在車轅上,寫完了自己當任雁檢以來的第一份結案文書。
每位巡檢若能帶著自己的性命與完成的案卷回到台裡,都會手寫一份結案箋子,同案卷一同封存進仙人台的檔案裡,翻查仙人台往前許多年的案卷,可瞧見的不隻是那些案子的首尾,還有前代巡檢們留下的痕跡。
邢梔帶著裴液過了穿門越戶,沒有登上任何一座高樓,徑直來到觀星台下。然後她沒有上去,和門前文書說了兩句,那人瞧了裴液一眼,擱筆上去通傳,不一會兒便下來,對裴液做了個“請”的手勢。
邢梔笑笑:“去吧,台主就在上麵。我無事稟報,就不涉足了。”
裴液點點頭,朝她抱拳拜彆,握卷提劍走了進去。
“就一條道兒,往上走吧。”門口文書向上一指。
確實就這麼一條道,石砌石築的廊道與階梯,給人以亙古不變的純淨與穩定之感,走進來的第一時間裴液就已幾乎聽不見外界的聲響,越往上走就越加安靜,裴液不禁升起一種想法——常年住在這裡的人,恐怕很少思考人間的事情。
向上不知多久,終於漸漸開朗,頂處原來也隻有一個巨大的房間,很空曠,地平天圓,形似穹廬,置物都是一些奇異的儀器和堆摞的書籍。
它也是同色石料砌成,但頂部離地很高,很乾淨,也就顯得下方那襲素袍更加單薄渺小。
但他其實還是很高大的,骨架硬朗,轉過頭來時也顯得很寬厚:“又見麵了,且進來吧。”
裴液行了一禮:“明月之刺一案已結,因來複命。”
“嗯,今晨剛得了回報,結案文寫了嗎?”李緘伸出手。
裴液遞上。
李緘低頭看去,少年寫得極為簡潔,幾乎令人難以相信一樁這樣牽涉眾多、懸置廿載的案子的結尾竟隻此寥寥數語。
“二十三年前的明月宮刺皇後一案,首尾已清。雨會把靈境漫延到岸上,刺客會從蜃境裡出劍。
牽涉的人有:賀烏劍、魚嗣誠、魚紫良、張夢秋,都已經殺了;雍北、雍戟,還沒殺。
沒有無辜的人死掉。
鎖鱗二十八年,裴液。”
語言很平白,也很簡單,但李緘卻多看了一會兒,取了公私二章蓋上,合上遞還道:“此案懸置甚久,一因宮禁之中,難以行事,更有魚氏阻礙;二因刺殺之事撲朔詭譎,自越沐舟去後,更無人知曉細節。如今這件案子上的迷霧都被你吹去,一切清清楚楚,可算結案了。”
裴液接過來,李緘繼續道:“這份案卷秘級是‘不見不聞’,在此級彆中優先位次一直是‘九’,近兩年提到了‘七’。你結了這件案子,可以做鶴檢了。”
這話此前在五雲樓上說過一次,此案確實驚險繁難,但也隻是他裴液真正經手的第一個案子,何況他一直是拿仙人台作筏,行些方便之事,心裡並沒太把自己看做仙人台的人。忽然給他這張鶴字牌,還是有些猶豫。
“這,我才八生,也隻辦了這一件案子……還得保密。恐怕不能服眾吧。”
李緘表情沒什麼變化,好像不大值得一提,低頭從打開了一個小櫃,擇取著:“凡升任鶴檢之人,誰身上沒幾件禁止調看的秘案。既然升了鶴檢,自然是做了足以升遷的事——接下吧。”
他遞來一塊幾乎沒有任何辨識特征的小牌子:“之前是西洲幫你索要,你本人未到,給你錄的是雁字乙上。鶴字不排上中下了,整個大唐所有分台加起來人數也有限,隻在甲乙丙中排名。先與你一塊‘丙一’吧。”
“這,這不會太高嗎?”
“我認為,丙字裡其他鶴檢能做到的,你大半都能做到;但你能查的東西,幾乎所有丙字、大半乙字都查不了,所以就先這樣吧。”
“那,那祝哥兒,祝高陽是什麼名次?”
“唔,他是‘甲十三’。”
“哦。”
“至於修為,不是一個鶴檢必須的東西,大多時候來說,你不如一個緇衣,但有些時候,你足以超過一名謁闕的上限。在恰當的時候把自己放在恰當的位置,我認為你很熟練。”李緘在桌前低著頭,有力的手指向左一挪,撥了張白紙來,“然後,我們就可以立個新的案子了。”
他伸手拈來支筆,隨手蘸了蘸墨:“秘級……‘皆見皆聞’吧,優先位次‘第一’。”
裴液微怔:“什麼?”
“【朱鏡殿刺長公主案】”李緘平聲道,提筆在紙上斜斜寫下這七個字,“二十三年前,‘蜃城’居後謀劃,刺我大唐皇後,昨夜再行謀逆之舉,刺我真血長女。清查此所謂‘蜃城’,無論其後是誰,依律必定誅殺。”
他擱下筆,取章蓋了,把這張紙遞向裴液:“這案子關乎帝國根基,整個仙人台的巡檢都會接,也會同傳南衙、大理寺,裴鶴檢既然在這裡,就第一個接了吧。”
裴液看著老人平實的眉,這張臉一如既往地沉穩,沒有什麼情緒波動,但裴液意識到,反攻開始了。
高來高去慣了,裴液都快忘了大明宮有守衛、大唐也有律法。
隻因他搏殺的幾乎是製訂這些律法的人,正如對方無法用南衙查他,他也很難向大理寺舉報魚嗣誠在宮中毒殺公主。
麒麟注視、皇帝居住的地方發生的事,輪得到衙門去管嗎?
但有些事情好像又一直都是在律法之中的。
如果你習慣了忽視它,等意識到的時候可能就已脫不開這張網的絞殺。
隨著【明月之刺】案的落定,兩名青風使的屍體已經陳列在仙人台裡,他們刺殺的手段證據確鑿,雁檢裴液親自撰寫的案卷。那麼蜃城當然就該被掀起來,而且是沒有理由不被諸衙門合力掀起來。
南衙現在明麵上是元照的地盤,暗麵下是五姓的盤根錯節,無論哪方,都會很樂意向著燕王一派壓迫。
如果對蜃城完成了清查,揪住了那位指使一切的人,就算他貴為燕王世子、就算輔佐他的是北疆曾經戰功赫赫的將軍,他們又有什麼理由不被斬首示眾呢?在神京這樣的地界,罪名一旦定下,難道他們還能逃去什麼地方嗎?
裴液接過這張紙,李緘則似乎隻是如常批了件案子,收好印章斂袖道:“自上次後你經由西庭心承了【參星守】之位,是不是還沒用過。”
“不是說,要得了完整仙權才能鏈接真天。”
“是,真天之權,須得完整‘實沈’才行。不過仙人台所錄之【照主】裡,誰也沒有完整仙權,更無西庭心,依然可以承接神名,運使神力。於你而言,【參星守】之名應當是大大增強,不過我此前也沒有案例,此番離京,你可以試試。”
“離京……我去什麼地方?”
裴液確實在神京待不住,“觜星權”還沒有著落,西庭心還懸而未決,他知道雍戟還在做事,是不可能安閒下來的。
但正如李緘所說,他善於且習慣把自己放在合適的位置,城外事態如何,自己如何切入,得先來詢問仙人台的布局。
“唔,神京之外,前期的勘探基本也完成了,正在下一個階段。具體執行上的事情,你可去西樓詢問張中丞。”李緘道,“這份新案的立案、你舊案的歸檔,也都交由他吧。”
“唔,好。”
李緘點點頭,似乎也沒了什麼話題,向他微一頷首,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但裴液卻沒有挪步,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李台主。”
“嗯?”
“我想向您問一個問題……不知這裡方不方便。”
“請說。”
“請問,我能進入‘命犬’嗎?”
李緘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什麼也不了解,隻做了回客,就看上我們了麼。”
“想在這時向您了解。”裴液道。
李緘安靜了一下:“首先,我要向你提醒,不要在任何地方透露你見過‘命犬’的人,更不要讓人知道你認識他們。”
裴液點頭。
“其次,你當然可以加入命犬,我們目前是把你當做下一位成員來觀察的。”李緘看著他,裴液再次感受到了許綽那句“李緘講話是為了精確,沒有隱語,也不好打什麼機鋒”。
他確實有一說一。
“不過,你能不能進入‘西王母之夢’,並不是我們決定的。”李緘道,“如果你是經由我們的允諾而進來,那麼以後也就可能被我們拒之門外。”
“那,是什麼決定的?”
“兩件事。”李緘道,“第一件事,是王母的遺惠。傳說西王母在死去前,向人世間投下了她的遺產,後來拾得西王母饋贈的人,就獲得了被邀請入夢的資格。西庭心也是她的遺贈,或者說就是最珍貴的一件遺贈。”
“那我現在……”
“不止現在,還要更早。在你剛剛取得西庭心時,我就注意到你了。”李緘瞧著他,“當然,它還在彆人身上時,我也注意到了。”
裴液猛地一悚,怔怔望向了麵前的老人。
“所以,‘西庭心’一直是一件漂流中的東西。”李緘道,“它可能的主人我們一直在觀察,一開始是越沐舟,後來是瞿燭,再後來是你,我們都可以接受,當然,下一個也可能是雍戟。”
李緘聲音平實:“我希望是你,如果是雍的話,事情就會很麻煩。但畢竟,還是要等它真正落定。”
裴液沉默一下:“你指的落定,溝通真天之權嗎?”
“可以如此理解。”
“好,那第二件事呢?”
“你知道,‘命犬’是什麼意思嗎?”李緘也難得沉默一下,道。
“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幾條追逐命運的狗。”李緘瞧向他,“裴液,每個拾得王母遺贈的人都有為之效死的理由,那麼你的理由、或者說理想是什麼呢?”
理想,實在對裴液是一個罕少接觸的詞。
但他隻微微怔了一下,張口道:“殺了太一真龍仙君啊。”
李緘沉默看著他,他無所畏懼地直視著李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