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身影漸漸模糊又漸漸清晰。
陳明遠也扛起機器喊道:“快,加快速度!還有空閒的,跟我去加固堤壩,彆愣著!”
……
河邊一時間熱火朝天,很快,人力發電的抽水泵轟鳴聲蓋過了風雨,水流從泵口噴湧而出,濺起一片白霧。
陳明遠和陳曉峰心裡都暗暗鬆了口氣,至少機械能撐一陣,那邊的翻車也吱吱轉動著;村民們哼哧哼哧挖著道引水。
泥土飛濺著的風雨聲中,呼喊著是——
“水漲人高!嘿喲!”
“奮發向前!嘿喲!”
……
三代水利人,帶著各自的信念,迎向洪水的怒吼,但隨著夜幕漸黑,祖孫三人誰都明白,這不是結束,這隻是戰洪72小時的第一戰,隻是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剛剛拉開序幕罷了……
連續12小時,暴雨未停。
深夜到白晝。
沂河上遊堤壩水浪翻滾,下遊翻車吱吱轉動,直轉到第二日淩晨,夜色褪去濃墨色彩,東方漸漸有魚肚白,卻也是陰沉沉的白。
豆子大的雨水仍砸在陳德水的軍綠雨衣上,衝刷掉他一路走來沾染的泥水。
他是第三輪又輪到踩翻車的,可是……任由木輪吱吱轉動,水流從竹筒湧出,仍舊有不少“黃水蟒”號啕著爬向田埂。
天亮了。
陳德水喘著粗氣,低吼:“使上力氣!嘿喲!”幾個老村民跟上來,顫巍巍踩上另一架翻車,齊聲應和:“全力向前!嘿喲!”聲音沙啞卻不見夜裡粗獷,漸漸疲憊,在風雨中回蕩,似乎下一秒就會被打散。
這是一場硬仗,尤其是對他們這群老骨頭。
陳曉峰站在一旁,黑衝鋒衣早就濕透,他帶領的人挖水道也是第四輪更替了,剛退換下來還沒休息好,卻又上了,就是年輕小夥子都撐不住,彆說是老人家了。
陳曉峰走上前,拉下臉都白了的一位老大爺後,踩了幾下,腳下帶著泥直打滑,忍不住皺眉道——
“爺爺,這翻車每小時才幾十方排水,水位漲得比這快十倍!”
“到時候,你們再掉下去,救你們……更費勁兒。”
“臭小子!閉嘴!”陳德水瞪他一眼,“你彆瞎踩!用力要勻,跟上號子!”他深吸一口氣,喊得更響:“水漲人高!嘿哯!”老人們在號子中,齊聲附和,翻車齊心協力,的確轉得更快,水花濺到花白的胡子上……
陳德水眯眼望向河麵,濁浪翻騰,六十年代的記憶湧上心頭。那年,他帶著幾十號壯漢,日夜踩翻車,水退時,田埂上滿是歡呼。
如今,他七十了,又何妨?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老驥伏櫪,誌在千裡!”
所以哪怕腿腳酸軟,可那股勁還在。隻是他心中也忍不住低聲道:“老夥計,再撐兩天……至少再撐兩天……”
可現實無情。
翻車轉了半夜,水流雖不斷,卻如杯水車薪。
就像是陳曉峰說的,一個老漢腳下一滑,摔進泥裡,好在陳曉峰離得近一把抓住,但翻車也因此停下。
陳德水等人也撐不住了,他們的輪換次數……越來越多了。
扶起來的老人卻不肯認輸喘道——
“我就是……就是開小差了,等我歇口氣,再來!”
陳曉峰忍不住把人摁下來道:“好了張爺爺,你就是人力撐不住了!這不是六十年代!你們……更不是六十年代時候的壯小夥了!”
這一句話遠比他們摔跤來得更跌重。
幾個老人原本臉色還有些潮紅,一刹那便是渾身顫栗,麵如死灰,陳德水也是心口咯噔一下,回頭,忍住了要揍這個小子的衝動,可是他的眼神如刀——
“撐不住也得撐!這是咱的根!”
“你小子,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老當益壯!”
他說完,走上去,踩得更猛,木輪吱吱聲刺耳,像在抗議。
而隨著翻車一圈又一圈,那些老人才又默不作聲地又走回……陳曉峰也隻是想要用語言刺激他們讓他們不要再逞強了,沒想到居然……起了反效果,
一方麵,陳曉峰也敬佩他們,但是另一方麵,他又擔心他們的身體,看來刺激還是不夠,他想著又要往前走,卻被一隻手拉住,後側他的父親陳明遠對他輕輕搖頭,接著拉他到一旁道:“等你年紀再大一些……你就懂了。”
陳曉峰也隻是喃喃:“可翻車太慢了……他們身體……算了。”
陳曉峰在天邊泛白中,看著雨勢和水位,就在他從水道過來後,不少水已漫過田埂半米……
“算了,我不說了!我去挖水道,現在……也隻能這樣了。”
陳曉峰說完,跑去水道,繼續和村民們扛著鋤頭挖,泥水飛濺,可挖了會兒,卻感覺不太對,隨後放下鋤頭,“大家都歇一會兒,我算算……怎麼樣我們能最省力,路線最短……最有效……”
曉峰皺眉,推了推眼鏡,低聲道:“其實,做了這半天……水位降了,可餘水緩衝不夠,田埂這樣下去遲早得淹……”
他跑向水道,仔細看著村民們手下鋤頭中的泥水飛濺,水流湧入卻略顯紊亂。
再看一眼上遊的翻車,齊心協力,他想到了什麼……“彆挖了!都停!這不太對……”
眼看眾人放下鋤頭,他接著喊道:“大家都歇一會兒,我算算……怎麼樣最省力,路線最短,最有效……等著我!彆浪費力氣!”
他說完,轉身打開筆記本,屏幕亮起,快速用村中的地圖分彆標記好,才是回憶大學時讀過的《天工開物》,古人用翻車提水,也用簡易水壩緩衝洪流。他喃喃:“爺爺的翻車……古人的智慧……”他敲擊鍵盤,計算水流速度與地勢,喊道:“撐傘的過來!拿樹棍跟上標記!”一個村民撐傘遮雨,他抓起樹棍,指著水道:“這兒!這兒挖一米深先!”“這兒兩米……”“這兒……”他抱著電腦規劃好的是一條省時省力的水道線路……
村民對她這個大學生是有敬畏和尊重的,可也疑惑——
“小峰,你這指的是啥意思?”
陳曉峰儘量冷靜地用他們能聽懂的話分析道:“大家彆急,我算過了,這是最好的路線,而且,我結合古人治水的方式,其實,治水不隻堵水,還要用土石堆壩,形成層層緩衝。所以,我想咱們水道得改成梯形,分級遞進,水流慢下來,還能自己慢慢隨著水土下滑,逐漸形成小型堤壩!”
所以,他接著指向田埂低處:“這兒……堆土石,像我電腦上示意那樣,咱們,效仿古人——擋一擋水勢。”
此刻,陳德水剛被替換下來,他喘著粗氣,拄著拐杖一步步走來,渾身都發抖,可聽到古人,臉上露出笑容和沙啞道——
“不錯,這梯形水壩?六十年代,我們也堆過,可是……隻是土堆子,擋水用,可沒你這算計……你這有什麼好的原理?”
陳曉峰看到爺爺沒事,也是心中鬆口氣,同時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道:“其實……爺爺,我剛才說話不好聽,但是……”
“爺爺都懂。你說你的原理,彆浪費時間。”
陳德水也暗暗鬆了口氣,還好剛才沒揍這小子,他還是器重小孫子的。
陳曉峰便回歸視線道:“爺爺你看,其實這都是你的翻車給了我靈感。我想到大學時候,學的《天工開物》裡,翻車提水,旁邊常堆土石壩,層層減速,水流不衝田。然後,我再用數據優化,把從天工開物……或者說,我把古今的技術都借鑒來了,咱們就挖深淺不一的水道,土石堆成小壩,省力又管用!這樣拖個72小時也許不成問題!”
陳明遠大老遠就看他們聚成一團不乾活了,不知道出什麼事,趕緊走過來,擦了把臉,聽了會兒才過來說——
“小峰,你這些土石村裡倒是有,不過,你得確認古人那套能行。”
陳曉峰堅定道:“行的,數據不會騙人,我都算好,水流速度每秒2米,挖一米深減速20,兩米深再減30,土石壩再擋一半,田埂壓力就小了。”
陳明遠雖然對機械是有一定的了解,但是遠不及後來的陳曉峰,但看電腦上的數據沒有問題,便是拍他肩——
“那乾吧!”
“我們聽文化人的!”
“大學生說的肯定沒錯!有知識!”
看著村民們聽話又願意動,陳曉峰也鬆口氣,隨後,就是開始按照標記挖水道。
起初是一米深段,水流湧入,稍緩;
然後是兩米深段,水流沉底,減速明顯。
一段段往前,陳德水歇不住,也加入了帶老人們幫助尋找土石,喊著——
“使勁堆,像當年那樣!”
“給這些小猢猻看看!老子們——有的是把子好力氣!”
伴隨,土石漸漸壘成,小壩建成。
水流撞上時,濺起白沫,返回,卻是真的不再衝田,而是隨著成梯形的水道,隨著土石壩層層遞進,水流如涓涓細流……
眾人看著,都是歡呼起來。
陳曉峰也是鬆口氣:“成了……我去計算下麵的數據!大家也都歇會兒……”
陳德水也擦了擦汗坐下,吃飯,並且低聲道:“老法子還有用……”陳明遠笑:“爸,小峰這算計,比水泵還準!”陳曉峰合電腦:“古今結合,才是正道。我去繼續帶他們標記路線!”
說完,他就轉身去重新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讓人抓了樹棍跟上標記道——
“這兒!這兒挖四米深先……還需要……”
“這……”…
然而,誰都不是陀螺,從昨晚熬了一夜做到現在,陳曉峰自己也是疲憊的,且伴隨中午的到來…太陽高懸,高懸太陽和落下大雨的七八月,讓眾人苦不堪言。
本就是七八月悶熱的天,此刻既熱,又濕漉,一時間,宛若天地是個大蒸籠一般,不少人都倒在了泥水中。
戰洪已經18小時整,陳德水也是喘著氣,拄拐杖站定都搖晃,翻車先是吱吱聲漸弱,最後到底是停下來了,老人們癱坐一旁,雨水混著汗水淌下,眼眶猩紅,竟有些含淚……
一個老漢低聲道:“老陳,咱們腿腳不比當年了……”陳德水咬牙:“不比當年,也得乾啊……這還有兩天……”他看向遠處,陳明遠的水泵倒是轟鳴不息,但那是針對田間的,他們在保護莊家,而兒子孫子的身影在雨中忙碌。
他隻能低聲道:“再撐一陣……我去!”可他剛撒開拐杖就是腿一軟,差點摔倒,好在指揮完的陳曉峰衝過來扶住:“爺爺,你……你歇歇吧!現在可以歇會兒的……你看,已經控製住了……至少……”
他腦海裡快速地計算著,“按照當前的速度看,我們每個人都可以休息兩個小時!”
陳德水這才沒推開他,隻沙啞道:“記住,洪水不歇!你彆小瞧了它,它是隨時會變的……假設,上遊突然崩潰,或者……”他沒說完,被陳曉峰摁住,“不會的,就算有,也會有人專門通知,現在不是以前了,爺爺……你就放心吧,不過……這件事過後,我會想辦法跟政府彙報,咱們必須有自己的大堤壩……”
兩小時後,午休後的眾人重新踩上翻車,陳曉峰眼下可以暫時從水道離開,隨著木輪轉動,水流湧出,可他聽著爺爺的喘息越來越重,像老樹在風中搖搖欲墜,也是忍不住擔憂他爺爺的身體,但是擔憂是沒有用的。
情緒永遠都是自己給的枷鎖,解決問題,才是第一要素。
“讓我想想辦法……怎麼讓這老翻車能更快更省力……”
太陽高懸,暑氣蒸騰,七八月的濕熱如蒸籠,下的跟開水沒區彆。
陳曉峰扶著陳德水坐下,爺爺喘息粗重,滿臉汗水混著雨水,眼眶猩紅。他沙啞道:“洪水不歇,你彆小瞧它……”陳曉峰點頭,低聲道:“我知道,爺爺。可你得歇歇,大家都得歇……”
他腦海飛速計算後才說,“我剛去看了,當前水位降了10厘米,水道緩衝有效,每人能歇兩小時……”
“兩小時……那讓大家歇歇,正好睡個午覺!”
午飯後,村民重拾精神,陳德水拄拐杖站起,顫巍巍踩上翻車,木輪吱吱轉動,水流湧出,卻細弱無力。
老人們跟上,喊:“嘿喲!”可聲音嘶啞,明顯體力不支。
陳曉峰站在一旁,不斷地在紙上寫寫畫畫,帶著筆記本省力,但是,比不上手頭的筆和腦子快。
這時候,簡單的數據用電腦就太浪費時間,裝腔作勢了。
他的黑衝鋒衣濕透,看著爺爺搖晃的身影,心中一緊,加快速度咬牙計算水道,計算和檢查梯形設計,水流層層遞進,土石壩減速明顯。最後低聲道:“水道穩了,翻車效率如果跟上……”
他打開思緒,回想著大學課程和《天工開物》……書中記載,宋代翻車用人力或畜力提水,有時加杠杆或滑輪減輕負擔,終於,他一拍大腿——
“就用杠杆和滑輪!古人用過,咱也能改隻會改得更好!”
陳曉峰的動靜埋沒在大雨和洪流中。
兩小時的休息讓水道又滿了,誰都不能停下。
陳曉峰也是快速奔跑,邊跑邊喊道:“爸!快過來幫我!”
陳明遠扛著水泵零件正要前往支援,緩了口氣,走過來——
“小峰,咋咧?”
陳曉峰指著翻車和數據:“我算過了,爺爺的翻車太費力,我想改裝!加杠杆和滑輪,省力又提速。我需要一些東西……都在這,彆人不行,老爸你肯定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