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村的河道旁,陳曉峰站在沒膝的泥水裡,手裡攥著鐵撬棍,衣服濕透,泥巴糊得像個土人。
好在,那塊卡住河道的巨石撬開後,水流終於順暢了許多,嘩嘩地往下淌,後側的流速更從每秒4米降到了32米。
陳曉峰終於得以喘著粗氣,抹了把臉上的泥,抬頭看向趙土生。
老村長靠在柳樹下,嘴裡叼著煙,也眯著眼打量著他。
趙土生吐了口煙圈,慢悠悠道:“曉峰,你這大學生還真有點門道。河道通了,我們村的田能保住了。不過……”他頓了頓,目光一斜,“你說要借挖掘機,這事……得掂量掂量。你不說你誰家的,但我這雙老眼還是認得,你是老陳家的,陳德水是你爺爺吧?”
陳曉峰心頭一緊。他爺爺陳德水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犟種,十裡八村都怕他三分。當年抗洪,他踩翻車一宿不睡,救下半個縣的田,可也因為性子硬,樹敵不少。
“是……是我爺爺,”陳曉峰低下頭,隻怕萬一有什麼,不借了……在對方說出來之前,他趕緊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卻硬氣:“趙村長,我算過,城北村的河道淤得更厲害,流速45米秒,水壓比這兒高一倍。如果不疏通,他們的洪水會直衝咱們村,矮牆扛不住。”他從口袋掏出地圖,指著標注的數字,“根據伯努利方程,+\frac{1}{2}【表情】v2=\text{常數},流速v越大,局部壓力越小,但衝擊力f=【表情】av2,流速高,衝擊力就大。城北村不疏通,咱們村矮牆的承壓會超標,極限是……”
趙土生眯著眼,盯著地圖上的數,半晌才開口:“你算得挺細,到底對不對可我也不知道哦啊,我又不懂,而且,我們村的挖掘機借出去,油錢誰掏?人手誰出?”他聲音懶散,卻透著精明,“你得給個說法。”
陳曉峰咬牙,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麵是他路上算的預算:“油錢我們村來湊,1200塊夠跑一天。人工我們出人,借挖掘機一天,疏通城北村的關鍵段後……”
“等等!你說哪裡?”趙土生打斷他的話,嘴角一撇:“你是城西村,跑城北做什麼?”
旁邊的孫大春冷笑:“就是,城北村的事,關我們啥事?小子彆看你治理有功,可是——我不怕告訴你哦,他們跟我們村有舊怨,十年前為了條灌渠打了起來。借他們?門都沒有!”
來了!最讓曉峰害怕的還是來了。哪怕離家多年,他也耳濡目染地長大在鄉村,曉得這村與村之間的恩怨可比河床裡的淤泥堆積得多,路過的狗走過去都要被編排兩句,更彆說真有涉及恩怨了,農戶無小事,能打起來的肯定頭破血流……
果不其然,旁邊有幾個認可他的人,直接拉著他過去低聲說起來,十年前,城北村和城東村為了條兩村之間的河,正巧了就是洪水這條!為了能灌渠,兩邊大打出手,最終城北村搶了水,卻導致城東村的田淹了一片,旱了一片,兩片害地整個村顆粒無收,其中孫大春的爹更是因為打架和氣,最終臥床不起,秋收後沒幾天就沒了,一樣遭遇的還有不少人,所以有城東城北見了就懟的說法…
陳曉峰聽得心一沉,然而,他又必須強壓住心軟和同情——
“洪水不認村界,城北村的壩一垮,你們村首當其衝!當年的教訓還不夠嗎?不幫他們清河道,你們……算了,如果幫他們,你們田裡水至少再少一半,這還不值?恩怨什麼的,在天災人禍麵前讓讓路吧!”
“你懂個屁!你個奶娃娃!”孫大春罵完又看他那雙和陳德水一樣的眼睛,到底是壓著火兒哼了一聲:“曉峰,你爺爺陳德水是個人物,當年抗洪救了半個縣,我敬他是個人物!可這挖機,借不借,得大夥兒同意。”他轉身,朝身後的村民喊:“你們說,借不借?”
當年的事害了多少人家!
村民們麵麵相覷,有人低聲嘀咕:“城北村那幫人,十年前搶我們的水,害死多少人。”
“他們村長周大嘴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這洪水……不借,怕是真扛不住。”
“那就讓他們先死!這叫老天有眼!”
……
陳曉峰懵了,心急如焚,腦子飛快轉動。他忽然想到爺爺陳德水年輕時的事跡,靈機一動:“各位,既然你們都知道我爺爺陳德水,其實,當年他抗洪救災,也是……對事不對人!天災人禍在麵前,他當時也有仇家,可是都放下來了……後來還化乾戈為玉帛,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們也不可能一輩子跟城北不相往來……也許這是個好時機!當然你們可以去以……高傲的姿態,碾壓他們!你看看,你們當年那樣,可我們——這樣!”
他豎起小拇指大拇指分彆舉了舉,這話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看眾人沉默,就忙趁熱打鐵的繼續指著地圖,“你們這幾個地方的翻車杠杆加滑輪,隻要配合的好,最多五個小時你們這裡就水滅下去了,但他們如果不解決……你們永遠解決不了!”
“真是好大的口氣!”孫大春掐了煙頭,慢悠悠道:“但還是不借,他們村肯定先死,我們受得住。村長你說是吧?而且,如果借出去,我們出問題怎麼辦?”
“不會有問題!其實我爺爺一直說,抗洪靠的就是翻車和人定勝天的精神。咱們挖機雖然出去了,可是有翻車啊,翻車雖老,卻是非遺瑰寶。我在大學學的水利工程,第一個學的就是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結合現代……用翻車加杠杆滑輪,能讓排水效率翻倍。如今該挖的都挖了,翻車一時用不上,”他趕緊又翻了一頁圖紙,攤在泥地上,“我早就畫了草圖,你們看,翻車放這兒,用杠杆原理,省力又快。額……你們剛才去弄翻車了吧?”
他記得他從開始就說過這件事了,好在圍過來的村民們點頭說弄來了,陳曉峰鬆了口氣這才繼續盯著圖紙,指著幾處分析放置的原理。
聽完後,有人點頭:“這法子聽著行。”
“我看也行……”趙土生早就也湊過來看了看,他一開口,周圍就安靜下來,隨後他歎了口氣道:“行啊,你小子,有你爺爺的風範,記住,我不是看在你爺爺的麵子上,我是看在你的圖有道理,還有你剛才真幫了大家夥兒,那成——挖掘機借你,我還給你出我們村三個人,跟你一起去城北村疏通河道。”
說是出三人,更像是監視吧?
陳曉峰沒說話,但是小小的年紀藏不住事,孫大春不知道是被哪句話給說服了,哼了一聲道:“臭小子,我們的人得盯著,免得他們耍滑頭。不是針對你!”
陳曉峰一愣,抬起頭時,孫大春已經彆開臉,可趙土生卻目光沉了沉,“不過,油錢還是你們出,我們村給你出的三個人手也要結賬。但是…”他又頓了頓,目光深了些,帶了幾許陰冷:“如果對麵跟我們村三個人打起來……彆怪我們扭頭就走。還要追繳責任……到時候,你們城東也要給個說法,這就彆怪我去找你家人算賬了。”
陳曉峰一下意識到了這恐怕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可既然撕開了口子,那還是那句話——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埋頭,衝!
抗洪已經過了一半兒,可卻像剛開始似的。
或者說,隻要上遊的水還在漲,天命難違,時時刻刻給你新的任務。
人生處處是開頭啊。
陳曉峰解決完城北村後,就帶著趙土生點的三個人:老李頭、孫大春和張老三坐著拖拉機,“趕著”挖掘機上路了。
孫大春早就見過了,是個極有一把子力氣的老年壯漢,這四個字看起來很彆扭,但卻是陳曉峰對他的第一印象,如果不是他的頭發眉毛胡子都花白,單看背影和身體最多像是四十出頭。他爹就是因為十年前的水災去世的,當時他扛著鋤頭要去城北村拚命,被人攔下。
雖然脾氣火爆,可嘴硬心軟,陳曉峰總覺得這樣的人反而好解決,因為他有什麼都說出來,表現出來,可其餘兩個人,就藏得很深了,一個自稱是李老頭,一個自稱張老三。
能這個緊要關頭跟他過來的,必然大有來頭,至少從體型上看都是不好惹的村裡硬茬子,而且必然跟城北村有大大的舊賬。
老李頭是個瘦得像根竹竿的老漢,六十多歲,滿臉皺紋像是刀刻的,可他的痩,是那種看起來仙風道骨,一拳能撥千斤的痩!抗洪搶險的時候,他就看到過他巧妙地用勁兒搬運沙袋,彆人都臉色漲紅,他大氣不喘!他跟著走也是腳步靜悄悄的……絕對是個厲害的!
路上,他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也隻是淺淺說了幾句無關痛癢,到底還是從孫大春的嘴裡挖出來,這老李頭年輕時是村裡的水利能手,十年前那場灌渠糾紛,他也帶著人跟城北村乾了一架,結果被對麵村長一鍬拍在肩膀上,差點廢了……當然,那之後,他家少了一個勞動力,加上田淹了,收成沒了,老伴兒氣得病倒,再也沒起來,兒子本來要娶的媳婦也沒有了,現在都在城裡送快遞,所以,他對城北村的恨,是家破人亡的恨,雖然他不說話,神色淡淡,可是越是這樣越是可怕。
“總之,那幫人,挖他們心肝都不解恨。臭小子,俺們村裡之前來過大學生,滿嘴跑火車,可你有點東西,老子我又不得不承認你的法子有點用。所以我們跟你過來,可不單純是去乾架,也是……保著你,可懂?”張老三開口,他算是兩個人的調和劑了,是趙土生的遠房侄子,看上去三十多歲,也是精瘦精瘦,心眼子轉得很快,他也坦言了,自己沒直接跟城北村結怨,但小時候聽家裡人說過,城北村的人借了他們家的很多東西都不還,就覺得那幫人靠不住,他在這,一方麵可以代表村長,另一方麵——
“他腦子活泛,盯著挖掘機比誰都緊,不給城北村占便宜!”
“說不定要拆你幾個螺絲釘呢!”
孫大春說時,將拖拉機開得更起勁兒了…
突突突的濃煙下,陳曉峰還是有些擔心老李頭,大概是被看久了,老李頭笑了笑,“你彆怕,我就是要看看他們還敢不敢跟我瞪眼……”孫大春扶著方向盤,哼道:“借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但……先把十年前的水賬算清楚!”
張老三看陳曉峰皺緊眉,眯眼,笑了,低聲對曉峰挨著耳朵說:“小子,你這趟不容易,跟著我後麵就行……出事也不算你……”
陳曉峰一陣陣頭皮發麻,他是解決洪水事情的,弄這個,萬一跟城北村的人起了衝突,挖掘機再壞了,可咋整,更主要的是——
洪水怎麼辦?
彆挖掘機弄壞了,幾個村子還得搭進去,在弄出人命來……
就在這時,他手機有信號響了起來,是他爸爸的短信息,他掃了一眼後就深吸一口氣,聲音忽然沉穩下來——
“三位叔,洪水不等人,咱們還是得同舟共濟。城北村的人也得先保命然後……再談恩怨!爺爺當年抗洪,靠的就是團結。咱們也得學他……他老人家已經累倒下了,生死不明,請你們……”
陳曉峰忽然哽咽說不下去,因為陳明遠的消息就寥寥幾個字——
爺爺病倒,速回!
可這幾個字卻無法讓他回,他回不去!這句話隻能反複得像是熱水一樣滾開在他心口上,燙得眼淚掉下來,男兒有淚不輕彈,愣把幾個老頭的怒火澆滅了一大半。
除了拖拉機的聲音,幾個人沉默半晌,終於,由老李頭歎了口氣:“你爺爺從前還真幫過我……行,這趟,聽你的。我儘量不鬨事!”
他說完,孫大春和張老三對視一眼,也是點頭,尤其是張老三也長舒一口氣:“老李,你一點頭,這事兒可以說隻要城北村不鬨起來,算是成了一半兒了。”
陳曉峰擦了擦眼淚,此刻心係著爺爺,可也焦慮著馬上到得城北村……他們真能不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