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突突突地停在城北村村口,引擎熄滅,黑煙散去,留下一片濕冷的寂靜。
三個有恩怨的人是不會先下車的,陳曉峰從車上跳下,靴子踩進泥裡,水花濺了他一褲腿,剛乾的褲腿立刻又貼上來,黏糊糊的冰冷刺骨。
抬頭望去,城北村的河道簡直像條發了瘋的黃龍,淤泥也堆得比人還高,水流咆哮著往下衝,泥漿翻滾,漂著斷枝和破布條。挖掘機的鏟鬥歪在泥中,像個醉漢,時不時隨著水流晃了晃,便又不動了。
陳曉峰抹了把臉上迸濺的泥水,才轉身看向身後的三人——
“三位叔……咱們走?”
老李頭、孫大春、張老三慢吞吞下了車,眼中並不把這些泥水放在眼裡,甚至……整個村,在他們看來,淹了最好。
舊恩怨,隨著他們踏入土地時而重新掛在他們的腦海,各自沉默走著,誰也沒吭聲,但陳曉峰有意走在他們後麵……這樣可以方便查看局勢,見機行事。
他知道,這趟交涉比挖河道還難——
更何況不是普通的恩怨,是過了命!
走在前頭的老李頭瘦得像根枯柴,軍綠雨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風一吹就晃,可他身形十分穩固,有種詭異的強大像是陳曉峰看小說裡的……世外高人。
孫大春扛著鐵鍬,壯得像頭老牛,雨水順著花白胡子淌下,眼神凶得能嚇退狼,也不是善茬。
張老三雙手插兜,眼睛滴溜溜轉,有點像伺機而動的黃鼠狼。
當三人挨近村口白房子時,聽著前頭傳來的腳步聲,遠遠見一個跟孫大春一樣的壯漢老頭扛著鋤頭走來,陳曉峰心跳如擂鼓,一麵祈禱不要出事,一麵祈禱一切順利。
對麵的壯漢同樣一頭白發,但比孫大春看起來凶,滿臉橫肉,嗓門粗得像砂紙磨石。
他站定,目光掃過孫大春,臉色一沉:“孫大春?你還敢來?十年前搶水打死人的事,好了傷疤,忘了疼?還想挨打?”
“周黑子,你還是那麼牙黑嘴臭,”孫大春冷笑著鐵鍬往地上一杵,泥水濺了周黑子一身:“好好給爹看清楚,當年你害我爹咽了氣,這賬我記著!但今天你爹我……”孫大春往前一步,壯碩的身子像堵牆,雨水順著額頭淌進眼裡,也不擦,紅著眼盯著周黑子說:“是來救兒子的。”
周黑子一愣,旋即握緊鋤頭,低吼:“你一口一個爹,真以為我今天不敢弄死你在這?”然而他舉起來的手被老李頭一把抓住。
陳曉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落了回去,而跟他猜想的一樣,這三個人裡,最難纏的果然是老李頭,他的聲音和手臂一樣,看起來沙啞如枯枝,卻十分不好招惹:“去把你們村長叫來。我們有要緊事,能幫你們解決洪水。”
說完,把人一推!周黑子差點摔在地上,愣住了,抬起頭來:“嘶……你!動手是吧?行,你們城東村的,個個都是賊玩意!你們有本事彆走!我這就叫人來!”
他聲音一落,大喊著時村口已經幾個村民探出頭,手裡攥著扁擔和鐵鍬,警惕地盯著這邊。周黑子邊跑邊喊“打人了,城東村來打人了”,聽得陳曉峰心再度懸到嗓子眼去。
“叔?這……沒事吧?”
“放心,”張老三拍他肩膀,可目光卻也忽然陰冷,像要把整個村子給凍上似的,隨後撒手點煙,然而抖了抖煙濕了,火柴也濕了,點不著,低罵了句“操”後,抬頭瞥了陳曉峰一眼,壓著火道:“曉峰,你待會兒走遠點,說你的事,乾你的活兒。至於……這幫人欠的賬,我們會盯著。”
陳曉峰聽得心頭一沉,果然這三人不是來幫忙的,是來點火和算賬的!
也對,這麼好的機會,誰會放過?
可他咽了口唾沫,儘量穩住聲音:“叔,咱還是先談疏通河道的事。洪水不等人,河道不通,城北村淹了,城東村也跑不了……”他趕緊掏出皺巴巴的地圖,手指點在交彙處,“我想過了,隻要這兒挖開,水壓能平攤,兩個村都喘口氣。”
雨水打在地圖上,墨跡洇開,他手抖了下,趕緊收回去,免得更糊。
遠處,周黑子帶人回來了,黑壓壓的一片,罵罵咧咧的什麼器官都有,陳曉峰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陣仗,直接懵了,然而,麵前的三個人,訓練有素的一個上拖拉機,兩個進了挖機,留下曉峰站著,愣著,然後……
回頭,目光掃過挖掘機,又瞥了孫大春,孫大春嘴角一撇都笑了,“我說……你小子還不過來?等著挨打?”
“不是,叔,咱們不是來解決問題,疏通……”陳曉峰大喊,但是被淹沒了聲音——
“媽的,就是他們!他們想跑!彆讓他們跑了!”
“打他們狗娘養的城東的人,借了東西不還,誰不知道?十年前偷水,現在又來找事了……”
陳曉峰眼看著人上來,一堆陌生的人……就把自己給圍住了……
“額……”陳曉峰眨了眨眼,已經看不到那三個人了,他抿了抿唇,然後,轉身試圖解釋,但是喊聲根本喊不過這群老農民。
“大嘴叔,這兒,有人找茬!已經圍住一個了!”
城北人的喊聲在雨裡散開,陳曉峰皺緊眉,決定……先以不變應萬變。
遠處,周達追帶著幾個村民走來,腳步踩得泥水四濺,聽幾個人喊他村長,陳曉峰想起這邊村長似乎是叫周達追來著,估計村民是喊順嘴了,周達追好像去年還去過他家送禮,找他爺爺問翻車的使用什麼的……當時他也在。
五十出頭的周達追精瘦如老鷹,眼睛眯成縫,走路帶風,就在陳曉峰擔憂自己是否能被認出來,畢竟他現在臟的離譜,沒想到,周達追站定,盯著陳曉峰看了半晌,又掃了眼遠處開的遠遠的挖機和拖拉機裡的老李頭和孫大春,低了頭,抬起手,周圍就安靜了下來。
周達追的聲音低沉:“陳曉峰?城西村的?你爺爺是不是陳德水?他都病倒了,你還跑這兒乾啥?”
陳曉峰聽這話,剛壓下去的著急又冒出來了,頓了頓,眼眶都紅了,“達追叔,你也知道了……我……”
“嗯啊,這邊剛找了醫生給過去幫忙咧……”周達追說完,目光移向挖掘機,“我也聽說了,你過來上遊解決問題,城北村你做的還行,他們村長給我電話了,說讓我相信他一回,加上……這玩意兒他們肯借……”
雖然語氣還是持有一絲絲猶豫,可周達追到底點了頭:“肯借給我們就算是一碼歸一碼,加上你爺爺的麵子,我總是要給的……你看怎麼弄。”
陳曉峰都聽懵了,等到周達追再嗯了一聲有些疑惑的看他,他才是瘋狂點頭,聲音沙啞都快哭了:“達追叔,你能幫助真是太好了!洪水不等人。走!我們邊走邊說!我算過,你看……”
他趕緊打開地圖,有周達追盯著,周黑子也不敢說什麼甚至其餘人要說什麼,都被他壓了下去,隻是,周達追走遠了,回頭盯著後側半晌,說:“不過,十年前的事我不知道你……”
“我知道你們因為水都……打起來了。”陳曉峰實話實說,“可是現在洪水更重要。是合作共贏,一起治水……”
周達追眼神嚴肅,確認周圍沒有人才直接說明,“但不是我在你麵前嚼舌根,這仨老東西,跟我們都有血賬,你讓我怎麼信他們?除非讓我們的人上挖機,不然我不敢讓他們來,我怕他們暗中使壞……”
這話說的,陳曉峰也有些摸不透,畢竟出發的時候他們還因為爺爺病倒的事情而答應不惹事,可一扭頭又吵嚷起來。
不過……退一萬步講。
陳曉峰的腦袋還是挺管用的,聽話不能單獨聽一麵,換個角度思考,他們仨上車就跑不也是一種不吵架嗎?難道真讓他們“大開殺戒”不成?
隻就在這時,見陳曉峰不說話,周達追又問了一句:“對了,縣裡的王主任,跟你什麼關係?他也給我電話說讓我聽你的……”
陳曉峰聰明的小腦袋一下就靈光了起來,哦,原來不是因為爺爺,或者說不僅是爺爺,還有王主任壓著。
但陳曉峰還沒開口後側忽然吵吵了起來,這邊是上坡,陳曉峰回頭就看到,他們三個居然過來了!
孫大春嗓門奇大無比,扛著鐵鍬往前一步,粗聲道:“血賬?你們先動手,挖了我們的渠!害得我爹死了,你們賠過一粒米沒有?”他聲音如炸雷,雨水順著胡子淌進嘴裡,啐了一口,泥水混著唾沫濺在地上,“媽的,老子今天要不是看在小娃娃和他爺爺的麵子上,弄死你們!”
老李頭接話,聲音陰冷:“還有你們老村長,當年一鍬拍我肩膀,差點毀了我……”他咳了兩聲,雨水嗆進嗓子,臉色終於見到幾許紅,卻更顯得如同關公。瘦而有力!
張老三懶洋洋道:“行了,讓路。我們跟你們村長周達追帶走的小娃娃一起的……”
周黑子的臉一沉,卻是橫肉一跳,目光如刀:“誰準你們過去了?站著!當年你們也砍了我好幾刀,是不是都忘了!”
他揮手,村民圍上來,鋤頭鐵鍬攥得緊緊,雨水順著工具淌下,滴在泥裡。
濕漉的空氣,一時竟滿是火藥味,像隨時能炸。
陳曉峰看到時就急了,可往回跑不如——
“達追叔,你看,能不能先一起做事,他們做什麼,我來安排,我來負責,我看著,至於挖機誰用……我其實也擔心,如果你們用壞了,他們跟你們沒完,索性我跟著坐在挖機上,可以嗎?一切恩怨先放一邊,挖完河道再說!”
這話說的周達追都愣了下。
小小的娃娃,說話還有點東西,竟然沒有上當!
周達追眯著眼,盯著陳曉峰道:“小子,你有點你爺爺的勁兒。行,那按照你說得來,但他們三個敢動歪心思,我可說好了,不管你是誰,誰介紹的,王主任也不行,我都不饒!”
說完他轉身朝村民喊,“都過來,盯著他們挖,彆讓他們搞破壞!”
陳曉峰這才鬆了口氣,這樣總算是成了。
挖掘機隨著地圖的指示轟鳴,幾輛車一起,陳曉峰本以為會很快,然而——
鏟鬥挖進淤泥,泥水深陷四濺。
河道邊,泥水翻騰,鏟鬥挖下去,淤泥厚如膠,半小時才通了一小段……
這裡水流遠比陳曉峰前兩個村遇到的情況都要湍急,他幾次要下來再回去,偶爾還要幫助手忙腳亂地操作……兩個小時過去,仍舊是沒有預期的效果。
孫大春和老李頭沒有上去,隻有張老三坐在挖機上俯視著城北村的村民,眼神凶狠。張老三蹲在挖掘機旁,點著煙,火光映著他陰沉的臉,煙霧在雨裡散開。
周黑子也是冷眼旁觀的隊伍,主要是看著剩下兩個人彆趁機搞事,見沒有任何改進,忍不住嘀咕咒罵——
“城東村的人,果然靠不住。挖這麼慢,怕是故意拖時間。還想讓我們把他們當菩薩不成……”
孫大春聽的直接鐵鍬一甩,泥水濺了周黑子一臉:“拖時間?老子恨不得一鍬拍死你!不需要你的感恩戴德!”
孫大春聲音粗如牛吼,雨水混著泥糊滿臉。
周黑子抹了把臉,怒吼:“你敢動手?”
他掄起鋤頭,孫大春舉起鐵鍬,眼看就要乾起來。
陳曉峰剛好下來,急了,直接衝過去擋在中間:“彆打!洪水不等人,你們打起來,村子怎麼辦?”
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兩人,“我爺爺病倒了,我得趕緊乾完回去。求你們,消停點!”聲音帶了哭腔,雨水混著汗淌下,分不清味道。
孫大春愣了下,鐵鍬緩緩放下,哼道:“看在你爺爺的麵子上,饒他一回。”周黑子咬牙,瞪了孫大春一眼,也退回去。
周達追這時走過來,眯眼道:“陳曉峰,你這小子好像本事沒有你說的大啊,說吧,這河道到底多久能好?”
陳曉峰抹了把汗,低聲道:“我也不知道,這邊一直不行,我可能需要往前走走,或者下去看看,是不是哪裡已經有崩塌了,不然不會這樣多的泥……所以你們先乾,我去看看。”
然而周達追猶豫了下,“你的意思是你一個人下水?這麼猛?你身上還有傷口呢!會感染的!”
陳曉峰搖搖頭,“不要緊,”接著扛起鋤頭就要下去,“我拿著這個往下試試水……不會有大問題的!我也會遊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