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神仙保佑的。”
老沈總是不苟言笑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時,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反倒是作為接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教育的陳曉峰嘴角扯了扯,“多謝叔的祝福!”
老沈見狀反而是更滿意了,點著頭,想要拍他肩膀又想到什麼,放下手,反而被陳曉峰握住,“沈叔,交給你,我能放心對吧?”
“您是專業的!”
陳曉峰現在隻能寄托希望給他,畢竟其餘人都靠不住!
老沈又長嗯了一聲,才是轉頭對兒子直接說:“小沈,拿繩子和鉤子。咱們走。”
陳曉峰也是深吸一口氣,壓下著急和慌亂,靜靜等待小沈默默從布包裡掏出粗麻繩和鐵鉤,動作熟練地係好。
老沈頭接過繩子,走到水邊前都是一聲不吭,直到最後才是聲音深沉說——
“這活兒不好乾,但為了村子,我試試。”
眾人開始微愣,因為不知道他跟誰說話,但是,老沈自己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不過,村裡人平時咋對我們家的,都心裡有數。”
好嘛,這是對全村,能聽到的人說的。
雨水這時候淅瀝瀝地又飄起來,陳曉峰看了一眼時間,雖然想催促,但是他沒有。
因為這可能下去就是一條命!
如果他能自己解決他甚至想自己,可他偏偏沒有那個本事。
周圍人隻是靜默,都沒說話。
老沈和小沈對視一眼,又接著說下去:“我沒有太多要求,隻是要求乾完,彆再……惡心我們,想趕我們走。小沈他媽就在院子裡……你們有些潑糞的……不要在做了,他媽在,他媽愛乾淨……他媽在那,我們就哪兒也不能去的。而且……我們真沒有做你們說的那件事,從未做過,不然,老天爺不會放過我們的。做我們這行……也不是我們自願的,可……罷了。”
說到最後,老沈頭眼睛紅了,周圍不少村民也低下頭,有些人也想到什麼,抹了下眼淚,唯獨周達追愣了下,目光掃過村民,“你們咋能這麼乾呢?”
村民們麵麵相覷,不少人低下頭。
而老沈頭也沒再說話,隻是扛著繩子走向河道。
陳曉峰這才跟在後麵,低聲沙啞道:“沈叔,您小心點。有問題我們也隨時支援……千萬彆硬抗!抗洪是我們所有人的事!”
老沈頭擺擺手,示意他退後,隨後深吸一口氣,緩緩走進泥水。水流湍急,沒過腰部時,他身子一晃,差點站不穩。小沈趕緊跟上,一手扶住他,一手握著繩子……再不多時,水沒過了頭部。
眼看父子二人都消失在水中央的湍急地帶,岸邊的村民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緊盯著兩人消失的水麵,水麵湍急如舊,好像沒有吃下那兩個人。
水下,老沈頭在水裡摸索了半天,洪水不比他們平時的水下工作,打開燈好歹還能看到東西,這裡全部都是黃泥,他們就如同盲人入了人流去地麵找摸一塊石頭,好久好久……水中的東西不斷地砸過來,打過來,小沈在後側突然被石頭拽走時,他也跟著“飛”出去好遠,卻是父子二人都撞在了一塊巨大的山石上……
老天有眼!
他們一起扒拉著石頭,丟下繩索錨點…用撈屍人的捆綁技巧綁定後,就朝著水麵遊去。
然而,當他們冒頭卻發現岸上早就焦急成一片。
山上的崩塌還在不斷帶來碎石和各種浮木。
陳曉峰和孫大春老李還有周黑子都是下過水的,眼看一塊巨大的木頭橫衝他們而來,陳曉峰幾乎想都不想就往前衝了過去——
“如果他們這時候冒出頭,肯定要被打走的!”
可他沒跑過去被孫大春一把扯後麵去,接著他第一個跳了下去。
周黑子愣了下就跟著跳過去——
“你少在我們村出頭!顯著你了!俺們村的可不是孬種!”
老李頭則是一言不發的帶上繩索,他果真是練家子,一根繩索鎖定住木頭後就將那木頭一橫,跟隨孫大春和周黑子帶著繩索套住木頭,下一瞬,那木頭就驚險的停在了出頭的小沈麵前。
小沈快速遊走了幾米,冒出一身的冷汗,而老沈也是喘著粗氣道:“套……套住了!”
老沈頭說完,小沈才會過神,接著就是朝岸邊遊走,邊走邊喊——
“拉繩子!我們下去輔助!”
陳曉峰早就趕過來了,抓起繩索後丟給村民們,眾人拉動繩子時,張老三也帶著挖掘機和拖拉機過來,伴隨鏟鬥緩緩升起,帶著粗繩,兩端的繩子頭分彆連著挖機和拖拉機,另一頭對準了水下的石頭——
“一二三——起!”
“一二三——起!”
周達追也加入了人群,大喊著號子,然而淤泥太多,挖掘機鏟鬥猛地一拉,石頭在被緩緩拖出水麵時砰的一聲……泥水四濺,掉了回去!
泥水濺了眾人一身,但眾人都看到了,那石頭足有一人半高,這麼大的石頭卡在河道中央,周圍還有碎石和淤泥,難怪此處不通!
老沈頭和小沈在水下險些被砸到,皺著眉,在水裡抹了一把臉,大喊他們的繩索是特製的,如果這個繩索都斷了的話,他們也沒有辦法!現在就是重新捆綁接好繩索……眾人一起祈禱,再試一次!
陳曉峰跟著幫忙撿起來繩索時,餘光掃到那邊孫大春和周黑子在水裡正不順眼地互罵,然而——
“小心!”
陳曉峰都來不及喊,那水流速極快已經讓後側的尖刺的浮木直衝周黑子的後背心!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孫大春水下狠狠給了周黑子一腳,給人踹了出去!
可周黑子是躲開了尖刺,尖刺卻直接紮蹭過了孫大春的胳膊,頓時,鮮血染紅了大一片黃水,周黑子本來被踹得來氣,眼下也愣住,但他打算遊過去的時候被孫大春嗬止了,“不準過來!我們得……用這塊橫在這裡……然後才能保證他們……”
孫大春說的有道理,可是陳曉峰在岸邊看著他的血色鮮紅如注,如果不及時包紮肯定熬不住,所以……他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襯衫,一把扯下袖子,接著就跳下水……
“臭小子!誰讓你下來的!下麵危險……”孫大春著急的就差罵人了,話到嘴邊還沒罵出來,陳曉峰的水性卻很好,兩三下就到他麵前,接著給他捆紮上胳膊,止血,一氣嗬成。
“危險,可你不危險嗎?憑什麼危險一定要老人承擔?我們年輕一代難道就是廢物嗎?”陳曉峰說完,後麵卻爆發出一陣歡呼,回頭時,發現眾人紛紛圍上來,竟然是——
石頭拉上來了!
陳曉峰鬆了口氣,眼看老沈父子上岸,他這邊也拉著孫大春,“走!我們也上去!”
岸上,眾人忙著運送石頭離開,而周達追拍著老沈頭的肩,讚道:“老沈,你是真有本事!”
老沈頭卻麵色嚴肅地抹了把臉上的水,目光掃過眾人,沙啞道:“還沒完,如果前麵還有這樣的問題,必須都解決才行……”
周達追的手一下沉重了起來,仍舊落在老沈頭的肩,他低聲道:“老沈,那……是不是,還要拜托你。”
陳曉峰帶著水裡的人過來,站在一旁看著水流,卻來不及說什麼,而是快速的計算起來,接下來如何分渠,倒是孫大春和周黑子,兩人對視一眼,孫大春哼了一聲,低聲道:“算你運氣好,下次再有機會,一定弄死你。”
周黑子卻是眼眶紅紅的看著他的胳膊,然後,抹了把臉上的泥,目光複雜幾許後,突然當眾跪了下來——
“對不起!孫大春,你救了我,我……欠你一聲謝謝。更欠你的是……十年前的對不起!對不起!我……我……”
他當然知道,那一腳的重量,不是踹在身上的重量而是生命的重量。
十年前他差點把他家都害死了,可是十年後,他卻不計前嫌,在可以讓他死的時候……選擇了出手相助。
和周黑子一樣過意不去的還有之前總是針對撈屍人一家的那戶,可他們沒有跪下,隻是默默地走向老沈頭,老沈頭卻跟陳曉峰一樣,都沒有空,隻是擺擺手,沙啞道:“彆謝我,我隻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你們要謝,謝這小夥子。”
他指著陳曉峰,“是他拚了命才發現的。”
陳曉峰這時候剛算好,站起來聽到撓撓頭,尷尬地笑笑,然後再次道:“大家辛苦,還要繼續努力,跟著我,這邊還需要拆幾個屋子,村子才能保住。我不確定你們願不願意,但是我們村……”
“你都舍命了,房子算什麼?拆了再重建就是!村子沒有了,房子自然也不在……放心弄!”周達追說的話顯然比他們村的水利站長也就是陳明遠有用多了,伴隨陳曉峰繼續指路,拆房,分渠……
逐漸,在前方老沈父子的配合下,苦熬三小時後——
河道全通,水流緩和,洪水的威脅可以宣布,暫時解除!
接下來就是用拆下來的所有石,磚,進行二次加固堤壩等,這是個很長的時間了,但看水流一點點的變緩,田裡的青苗露頭,村民們都忍不住歡呼起來。
陳曉峰帶著挖機和拖拉機離開時候,還能看到他們扛著工具,繼續加固堤壩。
遠方,雨停了,天邊露出一絲白。
而遠處的山體滑坡的儘頭,他看到老沈頭和小沈,不斷地遊走將石頭從源頭清理,而從這一刻起,陳曉峰知曉,他們將從村裡的“瘟神”變成了眾人依賴的英雄……
在一個路口,孫大春看了老李頭一眼,低聲道:“你也該放下了。畢竟他的墳都讓曉峰給刨了。”
沒錯,這邊的墳也刨開了幾個,好在周達追說一不二,沒有人忤逆,不過,老李頭沒惹事,讓陳曉峰很意外,現在倒是明白了,原來老李頭的仇家早就死了,而且……墳墓也挖了。
老李頭此刻也隻是哼了一聲,目光移開,低聲道:“那是他給村子造福了。不然,高低讓他出來磕個頭!你是爽了!”
老李頭說完,擦了把臉上的泥,沙啞道:“這賬,等到地府,再算了。”
陳曉峰抿唇,卻是覺得精疲力儘,不過,他仍舊心裡一暖,低聲道:“謝謝你們。”
二人卻反過來也謝謝他,順帶說了一嘴,人工費不要出,但是油必須得加。
陳曉峰滿口答應後,就又躺了回去,他累了,累到在拖拉機上,引擎突突突的響聲震得他發麻的腦子嗡嗡的也不想動,拚儘全力做一件事後的那種疲倦感襲來,他靠在車鬥邊,目光放空地越過重新冒出綠色的田野,望向遠方逐漸露白的天空,知道這場洪水解決了。
這簡直是一場考試,而他又交出了合格的卷子,隻是這場考有些太難了,不僅考驗村子,也考驗人心,可更考驗他自己……考他的方方麵麵,考他的身體到底怎麼樣。甚至他覺得,還考他會不會做無線電!
手機,又沒有信號了。現代的生活離不開網絡離不開電,可是一旦沒有了網絡沒有了電,又該如何呢?
河道是通了,水流是緩了,村子是暫時保住了,可他現在沒有對第一時間新聞的掌控,不知道洪水到底是還有多久,按照截圖的新聞時間是——
還有30小時。
他又蠻乾了六個小時,不眠不歇歇的六個小時,距離之前的新聞,還有30小時,但又是三十小時嗎?
說不定是七十二小時,甚至九九八十一小時……甚至更久!
他泛起嘀咕和恐懼,自己到底能不能做成……
“小子,你要不要休息會兒。雖然吵,但是累得不行也能睡吧?俺們給你看著,到地方喊你,現在是回你們村對吧?我一會兒可就先回去了,到時候老李跟老三跟你去。我受傷的胳膊沒用了,到時候還拖累你們……”伴隨孫大春的聲音改過了拖拉機,陳曉峰爬起來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多謝,但是——
“叔,謝謝,但我睡不著。我……”
我害怕三個字說不出來。
他不能害怕。
現在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了,他如果害怕,都沒個譜子怎麼讓彆人相信自己呢?
這是一口心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不僅僅村民不能泄氣,他自己更不能泄氣!
隻是……他還很害怕,怕爺爺陳德水的病,怕城西村的矮牆撐不住,怕對不起那些被拆掉的房子,被挖開的墳墓。
每一件事,每一塊石……都像一座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拖拉機晃晃悠悠,不知道多久,陳曉峰還是睡著了。
車一路開出城北村,路過的地方水都在漸漸變小。
孫大春受傷先下車離開後,老李頭和張老三分彆駕駛拖拉機和挖機。陳曉峰隻睡了一會兒,就又醒了過來,然而僅僅是一會兒的睡眠也讓他的思路清晰了許多——
接下來,就是做好準備,在無數個30小時內,迎接更多的洪水。
也許還要迎接他爺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