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峰的拖拉機還在路上突突作響,而城西村卻在暴雨的間隙中迎來了短暫的喘息。
雨勢雖緩,天空仍是陰沉,烏雲像一床厚重的棉被,壓得人喘不過氣。村裡的矮牆已被加固了一圈,沙袋堆得歪歪斜斜,泥水從縫隙滲出,像在低語著洪水的威脅。
田裡的水位稍降,青苗露出半截身子,搖搖晃晃,像是剛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
但是村民們卻沒閒著,扛著鋤頭、鐵鍬,在矮牆邊來回忙碌,臉上滿是疲憊與焦灼。最主要還是不少人看到新聞後離開了村莊,這件事,陳曉峰還不知道。
陳明遠攔不住眾人,他站在水利站前,手裡攥著一把濕漉漉的圖紙,紙麵已被雨水洇得模糊。
他剛從河道回來,現在人少了,離得遠,嗓子喊得沙啞,頭發貼在額頭,滿臉泥點。
柳柔站在他身旁,手裡提著個急救箱,皺眉看著他肩上的淤青,低聲道:“明遠,你得歇歇,連軸轉了快兩天,鐵人也扛不住。”
陳明遠擺擺手,目光落在遠處田埂,低聲道:“歇啥?曉峰還在城北村拚命,爸又病著,我得頂上。”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可這矮牆…怕是撐不了多久。”
柳柔歎了口氣,沒再勸,隻是默默打開急救箱,幫他處理肩上的傷口。
碘酒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混著泥土的腥味,讓人不自覺皺眉。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爭吵聲,打破了村裡的短暫寧靜。
“憑啥我家的田先淹?老王,你家田在高處,就不管大家死活了是吧?”張大牛站在田埂上,紅著眼,嗓門粗得像炸雷,手裡的鋤頭杵在地上,泥水濺了一身。
他對麵站著王老漢,瘦得像根柴,佝僂著背,聲音卻不低:“大牛,你講點理!高處低處都是村裡的田,洪水來了誰也跑不了。你家田淹了,我家也好不到哪兒去!”
留下的村民也不是乾活的人了,圍觀著,議論紛紛,有人勸架,有人火上澆油。
張大牛的媳婦李翠花擠進人群,叉著腰喊:“王老漢,你少裝可!前年你家田地,少澆了多少水,收成最後比我們多,今年又種高了,還想占便宜?”
王老漢氣得臉漲紅,指著李翠花道:“你個潑婦,胡咧咧啥?田裡的事,誰家沒吃過虧?現在洪水當前,你還扯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我弄得高那是因為今年我種的是楓樹,不是糧食!楓樹本來就不要存水啊!”
“誰不知道你弄楓樹更賺錢了?”
爭吵聲越來越大,像一團亂麻,扯得村民們心煩意亂。陳明遠皺眉,快步走過去,沉聲道:“都吵啥?洪水還沒退乾淨,你們在這兒窩裡鬥?”
他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帶了幾分威嚴,“曉峰在城北村拚命疏通河道,咱們在這兒不乾活,還扯這些沒用的?”
不想,那張大牛又梗著脖子,低吼:“拉倒吧,現在村子裡的人都快跑完了,陳站長,你心裡清楚是為什麼!話也不是你這麼說,現在,誰知道你家曉峰是不是把村子弄得亂七八糟的,因為洪水馬上過來,就跑路了!眼下我就是要說說我家田低,淹得最狠,又憑啥我們家老老小小乾最多?王老漢家田高,咋不想辦法,先去弄低處的田?就因為不是他家的地唄!可我們也幫了他啊,他倒好,啥也不乾了!”
王老漢也聽得不服了,哼道:“胡說!我家怎麼啥也不乾了,我壓根沒閒著!沙袋是我扛的,矮牆是我加固的,我……”
“夠了!”陳明遠頭疼得要命,深吸一口氣,正要再開口,柳柔走過來,低聲道:“明遠,彆硬壓,我看,是洪水讓大家都急了眼,就跟治水一樣的,不能光毒,得疏導。”
她轉向張大牛,聲音溫和卻堅定,“大牛,你家田淹得狠,大家都看在眼裡。可現在不是比誰虧多的時候,水不引開,全村的田都保不住。你說是不是?”
她又看向王老漢,“老王,你家田高,可矮牆一垮,高處低處都得完,你家出力不少,大家也記著。”
李翠花還想爭辯,被柳柔一個眼神壓住,“翠花,你家老小乾得多,村裡不會忘了。但是哪次災後重建,種子和補貼不是優先給你家?你還在這鬨?”
李翠花愣了下,哼了一聲,到底沒再吭聲。
張大牛也是抹了把臉上的泥水,低聲道:“行,我聽柳護士的。可這水……打算咋引?那個引水的也跑了!怎麼,現在還是原始社會嗎?居然電話都打不通嗎?”
陳明遠接過話,“我沒打,那小子也沒經我的允許就跑了……我是不讓他出去的……不過,我相信我自家的小子,他是絕對不會像你說的那樣是跑路了……”陳明遠深吸一口氣後,又指著遠處的水道:“從那邊引,曉峰走的時候,留了圖紙,其實他走後,我們的主渠就已經挖好,但支渠還差兩條。人都走了……才比較慢,咱們得抓緊,趁雨小,把水引到東邊的荒地,這樣就可以保住田。不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可人手……確實不夠了,眼下就是老人孩子都得上了,都走走說說,誰家有怨氣,先放一邊,洪水不等人!”
村民們沉默片刻後,才是有人點頭,有人歎氣。
王老漢扛起鋤頭,低聲道:“乾吧!再吵,村子都沒了。”
張大牛咬牙,卻是忍不住繼續嘟囔,“要是都讓俺們出力,保住後,那走的那些人,可是占據了大便宜了。”
李翠花跟著拿起工具,雖不情願,也拉著自家孩子加入了挖渠的隊伍,隻是越乾越不樂意,提議道:“要我說,就引水走那些跑路的人家裡!讓他們走,回來家都沒有!”
周圍人都有些興奮地看過來,陳明遠都無奈了,搖頭:“不可能,私自不經允許,那是犯法的,而且也不是真的要那條路,繼續挖吧……省點力氣……”
鋤頭聲、泥水聲再次響成一片,村民們在泥濘中忙碌,汗水混著雨水淌下,濕透了衣衫。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年輕人跌跌撞撞跑來,喊道:“陳站長,不好了!矮牆那邊裂縫了,水往村裡反滲了!”陳明遠心頭一緊,扔下鋤頭就往矮牆跑,柳柔和幾個村民緊跟其後。
矮牆邊,裂縫如蛛網般蔓延,濁水從縫隙噴出,濺得沙袋滿是泥點。幾個老漢正用鐵鍬拍打沙袋,試圖堵住裂縫,可水流太急,沙袋剛堆上就被衝歪。
陳明遠衝過去,抓起一個沙袋堵在裂縫上,吼道:“快!加固!再加固……來人啊!”
然而當陳明遠衝過去,沙袋直接塌了下去,連帶他人也差點掉下去,後麵村民們趕緊把他拉住,這次不是一擁而上,能乾活兒的如今隻有一些老人孩子,第一個反應不是齊上陣,而是——跑!
衝出來的水轉眼就沒過了小腿肚子,之前的木板,能用的都堆了上去,可現在都還了回來!
裂縫像在嘲笑他們的努力,越撕越大,水流如野獸咆哮,衝擊著沙袋。
眼看眾人丟下東西扭頭就跑,陳明遠看著身旁的沙袋,紅著眼低吼:“回來!”
可是……沒有人回來了。
“陳站長,這破牆,咋堵都堵不住!人跑了一半,剩下的累死累活,也頂不住啊!”
“就是!挖機也壞了!我們肯定做不到!”
“……”
沒想到最後竟隻有王老漢咬牙,瘦弱的身子在風中搖晃。
“可是不堵,村子就完了!”陳明遠皺著眉,“加固!加固可以的!”任爾聲嘶,透著絕望,可李翠花抱著孩子,越來越遠了。
一個人走,就是一大群人都跟著走。風雨中,就一個人跑過來,是柳柔,她都看到了,淚水混著雨水淌下,哽咽道:“明遠哥,這咋辦?曉峰啥時候回來啊?”
陳明遠額頭青筋暴起,咬牙道:“撐住!曉峰會回來的!我爸當年可以,我一個人……也可以,你不要在這裡,這裡危險,你去看著爸……”
可他心裡也沒底,水流已漫過膝蓋了,冰冷刺骨中,他把柳柔往外推,邊推邊說,“阿柔,既然大家都要走,你去帶孩子和老人先撤到高處!”
柳柔搖頭,堅定道:“不,我不撤!大家都在,你讓我撤啥?”她抓起一塊木板堵裂縫,可手指被木刺紮破,血珠混著泥水滴落。
水火總是無情又恐怖的,一聲巨響忽然炸開,伴隨矮牆一角轟然崩塌,濁浪翻滾而入,瞬間衝垮沙袋堆,陳明遠直接被水流衝得踉蹌,這次是真的要走了,就連他也待不住了。
可是,他站住腳了,柳柔卻腳下一滑,整個人被水流卷走,“明遠——啊……”驚呼聲淹沒在洪水的咆哮中。
“阿柔!”陳明遠也驚呼,撲過去想拉她,卻被水流衝得站不穩,隻能遠遠看柳柔在水中掙紮,一轉眼,瘦削的身影在濁浪中消失,再出現,再消失。
時隱時現,越來越遠!像是有無形的繩索纏住她,拖著往前衝。
有已經跑走的村民驚慌失措,有人喊著:“快救人!”可水流太急,誰也不敢貿然下水。
陳明遠往前跑了幾步,卻也被浪打翻了幾次。等他在爬起來,已經又被甩開十來米……
而就在眾人一籌莫展時,忽然,路邊出現了一抹不算巨大的黃影。
遠處轟鳴聲像是雷霆,又似機械的咆哮。
村民們一愣,抬頭望去,隻見一輛挖掘機在泥濘中緩緩駛來,鏟鬥高高揚起,如鋼鐵巨獸,直接從水中狠狠一戳,攔住了水渠的大半。
陳明遠心頭一震,尤其是看那影子上飛出來一道瘦削身影突然衝向水邊,毫不猶豫跳入洪流……他趕緊一路奔跑過去,眼看到老李頭在水中抓住了柳柔的手!
水中的老李大喊:“曉峰,拿繩子來!”
“收到!”陳曉峰的聲音接著從挖機上傳來,陳明遠更驚訝了,這臭小子還真借來了?
陳曉峰下車丟下繩索後,老李頭在水中朝著繩索遊了來,彆看他瘦弱身軀,可卻爆發出驚人力量,湍急的洪流中,竟可抓著一個人還能往彆處拖。
濁浪翻滾,拍打著他,但好在抓到繩索了。
可他應該也是吃力的,咬牙,青筋暴起,繩索在手腕勒出深深血痕。
岸上幾個跑路的村民被動靜吸引回頭,張大牛最先驚喜道:“是挖機!是曉峰!我看到了,真是曉峰回來了!他帶了個新的挖機!比咱們村的好!先進得多啊!”
挖掘機就停在水道旁,陳曉峰從駕駛室跳下救人的一幕讓眾人都看在眼裡。
但是岸邊卻沒有驚喜,眾人屏住呼吸,跟著一起合力將柳柔老李拉回岸邊,萬幸的是上岸後的柳柔趴在陳明遠的懷裡咳出幾口水,喘著粗氣道:“謝……謝謝……”老李頭擺擺手,沙啞道:“彆謝,順手的事。”
柳柔被嗆了好多口水,說完意識有些模糊,但是陳明遠抱著她,感受著她的心跳,呼吸,眼淚就下來了,而陳曉峰掃了掃周圍,就意識到自己離開後出事了。
“爸,是不是他們知道新聞了?”
陳曉峰很聰明,陳明遠點頭後,抹了一把眼淚才是詢問沉默的老李頭,“你……不是城東村的嗎?怎麼在這?”
老李頭卻站起來,環顧四周不答反問:“你們村的人怎麼都不見了?就你們這些老弱病殘,怎麼治理洪水?怪不得要曉峰出來借挖機……”
陳曉峰卻是知曉情況的,拽了拽老李,簡單說了一下,老李又沉默了會兒,後頭換了拖拉機開的張老三才下來,看向陳明遠,目光深沉:“明遠老弟,你這不太行啊,趕緊,時間就是生命,開始吧?”
陳曉峰這會兒也才是轉頭,他此刻臉色蒼白,滿身泥水,眼睛熬得通紅,卻帶著一股倔勁。也是長話短說道:“爸,我把城北,城東村的河道都通了,現在挖機帶回來了,咱們是最後承接的……所以,我留下圖紙說,一定要一個地方再二次儲水,是不是還沒挖好?”
陳明遠嗯了一聲,聲音此刻有些哽咽,“好小子,都讓你給猜對了,走吧,我選在了東邊荒地,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