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達追的手指死死按在陳曉峰的手機屏幕上,冰涼的觸感和少年眼中那股豁出一切的瘋狂讓他心頭一凜。那眼神,像極了當年在洪水中搏命的陳德水,隻是少了些歲月沉澱的沉穩,多了份破釜沉舟的銳利。
“你…!”周達追的聲音卡在喉嚨裡,他沒想到這平時看起來講道理、有知識的小夥子,逼急了竟能露出這副要吃人的模樣。告狀?而且是直接捅到王主任那裡?周達追太清楚王主任那人了,平時可以打哈哈,但真被下麵的人抓住把柄捅上去,尤其在這種抗洪的節骨眼上,他為了撇清自己,絕對會拿他周達追開刀!他往上爬的路才剛看到點苗頭,不能就這麼毀了!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遠處洪水的嗚咽和拖拉機引擎的突突聲還在提醒著時間的流逝。老李頭靠在拖拉機旁,雙手抱胸,渾濁的眼睛在周達追和陳曉峰之間掃了掃,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像是在看一場早已預料的好戲。
周黑子站在稍遠的地方,臉色複雜。他既覺得叔叔有點過分,又覺得陳曉峰這小崽子太衝,但是他也不好說什麼。
“周叔,”陳曉峰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他微微俯身,湊近僵住的周達追,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他半邊沾滿泥汙的臉,“洪水從上遊下來,第一個衝的是城北,第二個是城東,雖然最後是我們城西。但是我們是連著的,最高地方如果我們垮了,你這所謂上遊疏通得再好,水沒了去處,一樣倒灌回來,你們也跑不了。而且,王主任電話裡怎麼跟你說的?是不是讓你配合我,全力保下遊?你現在卡著挖機不放,耽誤了時間,導致城西失守,洪水反噬……這責任,你擔得起?王主任會怎麼想?是會覺得我陳曉峰無能,還是覺得你周達追……陽奉陰違,不顧大局?我的圖紙還有我剛在你們村的所作所為,都可以表明,我沒有問題——所以,問題隻在你身上!這麼多村子的人命,糧食,還有牲口——到時候,你承擔得起嗎?”
陳曉峰不打算裝下去了。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釘子,敲在周達追的心上。他臉色由紅轉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卻不是因為這些人命,而是想到了前途。
陳曉峰走後,他思考過,自己這抗洪做得不錯,隻要後續不出問題就不會有事,可沒想到陳曉峰又回來了,還把他推到了“破壞抗洪大局”的位置上。
王主任的電話內容猶在耳邊,確實是讓他全力配合這個陳家小子。如果真因為他的“不配合”出了大事……確實不對。
可是,他也不能隨便就都給出去啊,如果給出去的話,那他們村遇到洪水爆發,像陳曉峰來之前那樣,怎麼辦?
“你……你少嚇唬人!”周達追色厲內荏地低吼,但按著手機的手卻鬆了力道。
陳曉峰趁機一把抽回手機,眼神銳利如刀:“是不是嚇唬,周叔你心裡清楚。我爺爺陳德水當年救過半個縣,他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洪水麵前,沒有村界!你今天幫我們,就是幫自己,幫整個下遊!還有,我們村那十畝,我做不了主。但如果你肯借挖機,我陳曉峰用命擔保,隻要城西村在,這份情,我們全村人記一輩子!日後城北村有任何需要,我們城西村第一個站出來!這,不比那十畝田實在?”
先兵後禮,再打感情牌。
陳曉峰不再提王主任,搬出了爺爺陳德水的名聲,點明了唇亡齒寒的道理,試著給出了一個更“江湖”、更實際的承諾。
雖然陳曉峰涉世不深,可是他從小耳濡目染,對周達追這種人,純粹的道德綁架沒用,利益捆綁和後果威懾才是關鍵。
果然,周達追眼神閃爍,內心劇烈掙紮。陳曉峰的話像重錘,砸得他暈頭轉向……可當他抬起頭看到陳曉峰的臉,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震撼。
小小年紀,如此魄力……看了看遠處咆哮的洪水,又看了看陳曉峰那張寫滿決絕的臉,再想到王主任可能的震怒和洪水反噬的可怕後果……雖然十畝田的誘惑很大,他看上很久了,可在巨大的風險和可能的責任麵前——
“媽的!狗崽子……”
周達追猛地一跺腳,泥水四濺,他指著陳曉峰,幾乎是咬著牙低吼,“崽子,算你狠!老子今天認栽!挖機你開走!油……油老子也給你加滿!但你給我記住你的話!城西要是保不住,洪水倒灌回來淹了老子的村,我第一個扒了你陳家的祖墳!”
他終於屈服了,但依舊用最凶狠的語氣掩飾著自己的狼狽和恐懼。
“一言為定!”陳曉峰心中巨石轟然落地,緊繃的弦猛地一鬆,幾乎虛脫。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轉身,對老李頭吼道:“李叔!快!裝油!開走!”
老李頭二話不說,動作麻利地跳下拖拉機,從城北村人手裡接過油桶,快速給拖拉機和挖機油箱加滿。整個過程,城北村的村民都默默看著,沒人阻攔,也沒人幫忙,氣氛壓抑而古怪。
周黑子看著陳曉峰,眼神複雜,最終隻是歎了口氣,低聲道:“小子,路上……小心點。”
這聲提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服氣和擔憂。
陳曉峰本來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忽得心口一沉,莫非還有人路上搗亂不成?
就在此時,周達追走出來說道:“你們都看到了,我可是能幫的都幫了!若是你解決不了……”
他沒說完,陳曉峰已經爬上挖機的駕駛副位,“誰跟我去?”
旁邊有人舉起手來,走出人堆,可也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身旁不遠處響起來——
“我去!”
接著,周黑不等哪個舉手的人走過來就跳上車。
周達追臉色一沉,然而周黑已經開動,與此同時,老李頭也發動了拖拉機。
兩台鋼鐵巨獸在泥濘中再次轟鳴起來,調轉方向,朝著城西村的方向,一頭紮進愈發深沉的夜色和越來越密集的雨幕中。
陳曉峰坐在顛簸的駕駛室裡,冰冷的鐵皮硌著他的背,剛才那股逼退周達追的狠勁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受傷了,很多傷,剛才上車急,手背被鐵皮蹭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都顧不得。
“你剛才為什麼說路上小心?難道會出事?”
陳曉峰的擔憂寫在臉上,這一刻,他是相信周黑的,周黑也沒辜負他,點點頭:“我也不知道,但我曉得我叔的手段,他不是那麼簡單就被拿捏的,現在全村的人都看到了你帶走了挖機和油,表麵上挑不出錯,可如果路上有任何問題……那就不是他的錯,是你的問題!到時候,也就怪不到他……任何事情,都怪不到他,明白嗎?”
陳曉峰的心狠狠一縮,“那……那怎麼辦?他要乾什麼?”
周黑子摸了一根煙點燃,猛猛吸了一口才說:“不管他乾什麼,你周黑爺在這,誰都彆想搞事。”
陳曉峰這才鬆口氣,可也想起什麼,想起雨幕裡走出來的那個舉手的人,“那剛才那個人,你為什麼把他頂下去?”
“那個人……專門替我叔做吃力不討好的事,保不齊他來的話,半路給你丟下去,就把車開走了,到時候你人生命安全不能保證就算了,車你還得賠!”
周黑緩緩降下車窗,夜風帶著幾分涼意和鄉間特有的泥土氣息湧入車內,他的話語在這寧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看來,咱們的‘歡迎儀式’還挺特彆。”
話音剛落,前方的視野中,拖拉機的燈光猛然照亮了前方道路,但那不是暢通無阻的前路,而是被一道道黑黢黢、宛如夜色中潛伏的巨獸般的影子所占據。這些影子在拖拉機的前燈下拉長,扭曲,仿佛是大地上突然冒出的惡夢,將去路牢牢封鎖。
那些影子,細看之下,竟是穿著黑色雨衣的村民,他們低著頭,雙眼閃爍著貪婪與不安的光芒,如同饑餓的毒蛇,蓄勢待發,企圖用血肉之軀阻擋這鋼鐵巨獸的前進。
陳曉峰一愣,瞳孔微縮,心臟猛地一緊,這樣的場景超出了他所有的預料。而坐在一旁的周黑子,嘴角卻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仿佛一切儘在掌握之中。
他猛地一嗓子,聲音穿透了夜色的寂靜:“老李頭,彆磨蹭!拖拉機直接撞過去!他們長了腿,自然會跑的!”
老李頭本已下意識地踩下了刹車,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閃過一絲猶豫,猛地一蹬油門,拖拉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仿佛一頭被激怒的野牛,不顧一切地向前突突衝去。
周黑子嘎嘎嘎地大笑起來,瘋狂不羈的操控起挖機的巨大機械臂左右搖擺,如同遊樂場裡的大擺錘,開起路來!
而隨著拖拉機和大擺錘的轟鳴聲越來越近,那些原本試圖阻擋的村民開始慌亂起來,有的試圖躲避,有的則依然固執地站在原地,眼中既有恐懼也有不甘。
但顯然,他們沒有周黑子那麼瘋狂,車上的周黑子,甚至在享受著這份由危險帶來的刺激與快感。
幾個人到底是怕死,大喊著“周黑子你吃裡扒外,你等著”,然後——
車就那麼,差點壓著人,有驚無險的過去了!
“等你大爺回來,給你黑爺磕頭吧!”
周黑子罵了一句關了窗戶,回頭看陳曉峰臉都白了,這小子有點意思,明明幾次都嚇得要閉上眼,又怕真的撞到人不敢閉眼,可周黑子不知道,陳曉峰幾次睜開眼卻詭異的看到了周達追那張貪婪又恐懼的臉在眼前揮之不去。
好像在說,看看,這就是現實?!
這就是你拚儘全力想要保護的“人”?
明明他陳曉峰保護的不隻城西,也有他們啊!
然而……
“村民們認知低,你彆介意……”周黑子的話像一道光,把陳曉峰給拉回神,小口喘氣道,“對,你說的對,我之前也這麼想的……隻是……”他狠狠抹了把臉,泥水和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混在一起時,忽然想到什麼,笑了——
“隻是第一次深刻的接觸才知道什麼叫,凝視深淵時,也在被深淵凝視,我差點也成了惡龍了。”
“聽不懂,”周黑子煙屁股燙著嘴了吐出去才說:“甭多想!現在咱倆就隻有一個目標——把挖機帶回去!堵住你說的城西那該死的裂縫!然後挖好池子水渠,接住洪水,順利過渡……保住村子!”
越過村口的界碑後,周黑子就要求陳曉峰把注意力集中在路況上,陳曉峰也努力打起精神,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被車燈劈開的雨簾。
大概半小時後,突然,他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不是電話,是短信提示音,信號時有時無,也許都是過期的消息,可陳曉峰打開後,心頭一跳——
屏幕被泥水糊得有些模糊。
陳曉峰用袖子使勁擦了擦,點開短信。
發信人:爸
內容:速歸!矮牆裂縫崩開,快頂不住了!你爺……醒了,但情況不好,一直念你名字。挖機!挖機到了沒?!
短短幾行字,像一道道驚雷劈在陳曉峰頭上!
矮牆崩了!
爺爺醒了在念他……情況不好!
“啊——!”陳曉峰猛的抓住自己的頭發,用腦袋頂住冰冷的金屬前台,發出一聲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
恐懼、焦慮、憤怒、自責……無數情緒瞬間將他淹沒。
他感覺自己也像個即將被洪水衝垮的堤壩,從內到外都在崩潰的邊緣……裂縫隨時也可能崩了!
“怎麼了出事了?!”認真開車的周黑子詢問聲在風雨中顯得十分微弱,陳曉峰沒有回答,他隻是看了一眼車速,已經是規定速度的最高極限了……
而且,雨,更大了。
這個速度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挖掘機的擋風玻璃上,雨刮器開到最大也幾乎看不清前方幾米的路。
短暫的雨幕撥開,也隻是看到洪水在道路兩旁低窪處彙聚,渾濁的水流像無數條貪婪的舌頭,舔舐著路基,隨時可能將道路吞噬。
陳曉峰雙眼赤紅,好久才說,“村裡……可能等不及了!”
他說完,表情大概因極度的情緒而扭曲變形。
然而,鋼鐵的履帶碾過泥濘,碾過水窪,碾過斷裂的樹枝,已經轉到了極限。
沉重而急促的滾動聲響,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末日般的雨夜裡,誰也不知道,搖搖欲墜的家園是否還能存在……他們像是亡命隻人,在努力飛馳。
直到——一個半小時後!
宛若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一個半小時後!
前方,城西村的輪廓在暴雨中若隱若現,卻已經像汪洋中即將傾覆的孤舟,而更遠處,那來自上遊、積蓄了更久、裹挾著更多毀滅力量的洪峰,正發出沉悶而恐怖的咆哮,以無可阻擋之勢,洶湧撲來……
陳曉峰咬緊牙關,明白留給城西村的時間,或許真的隻能用分秒來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