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厚重得如同實體,挖掘機的燈光像兩把無力的短劍,僅僅刺穿前方幾米的混沌……原本由拖拉機引路,也轉由了挖機。
“黑子哥!再快一點!”陳曉峰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嘶吼,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座椅邊緣,指節發白。
後側,沉悶如雷的咆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那不是雨聲,而是來自上遊、裹挾著毀滅力量的洪峰!
除了不在場的孫大春和撈屍人外,此刻沒人比陳曉峰和周黑子還有老李頭更清楚這裡麵裹挾的分量。
它裹雜了一路的樹枝,雜物,也許還有路上的鋼筋,玻璃,甚至山上的巨石……
它現在是咆哮著伸出巨拳的怪物,正準備狠狠砸向這片早已疲憊不堪的土地發動新一輪的猛烈攻擊!
“坐穩了!”周黑子眼神凶狠,猛打方向盤,挖掘機履帶瘋狂攪動泥漿,以一個近乎漂移的姿態衝下最後一道土坡,直撲村口!
拖拉機上的老李頭緊隨其後,車身在泥濘中甩出一道渾濁的尾跡。
車輪碾壓著泥濘與積水,每一次顛簸都讓陳曉峰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這台承載著最後希望的鋼鐵巨獸也在這狂暴的自然麵前趴窩……
好在,一路順風!
前方,當城西村的輪廓在風雨中劇烈搖晃,仿佛隨時會被徹底抹去時,陳曉峰將身體探了出去,雨幕中,卻看到的景象,讓陳曉峰瞬間血液冰涼!
田野徹底淪為澤國,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掙紮的秧苗和被衝散的農具,還有被衝垮的雞籠鴨舍,幾處低窪的房屋,水位已經漫過了窗台,不少人家站在屋內,絕望的表情在風雨洪流的轟鳴中顯得那麼微弱、那麼遙遠。
而這一切,顯然表明了——
他臨走前那扇支撐不住、臨時加固的矮牆,那道凝聚了全村最後心血的防線,已經潰敗決堤!
此刻,村口的低窪處已經如同被巨獸撕裂的傷口,之前奮力挖出的分水渠也被衝爛,數米寬的猙獰黃蟒,赫然肆意的亂竄!
從前的分水渠,反而襯了它們的心意!
濁黃色巨蟒一條條如掙脫牢籠般瘋狂的,從四麵八方——
湧入村內!
“彆看,看也管不了,這是人民子弟兵該做的事兒,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應該往這裡來了……隻是時間的問題!”
附近的確是有營隊的,陳曉峰小的時候還聽過他們拉練喊口號的聲音。
“黑子說得對,你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解決這些水!”
老李頭喊完,車已經衝開洪水,朝著那儲水池和之前說好的新池而去。
“等等……那裡是有個人嗎!”忽然間,老李頭從拖拉機上站起來,眯著眼看清楚後,驀地眼睛睜大了,那是陳明遠!他還在修挖機!
陳明遠的身影在豁口附近的洪水中搖晃,然後再站直,再搖晃。
他渾身泥漿,正聲嘶力竭地喊著僅剩的幾個本家兄弟子妹用身體、用沙袋、用一切能找到的東西試圖堵住那不斷擴大的裂口。每一次沙袋丟下去,瞬間就被狂暴的水流卷走!每一次人牆衝上去,又被巨大的衝擊力衝得東倒西歪!他們就像一群試圖用血肉之軀阻擋海嘯的螞蟻般悲壯……
“爸——!”
陳曉峰推開車門,幾乎是翻滾著跳下挖掘機,泥水瞬間沒到膝蓋。
冰冷的洪水刺得他傷口劇痛,但他渾然不顧,朝著豁口和爸爸的方向踉蹌衝去。
然而,後側洪水湧來,周黑子餘光掃見翻滾的鐵釘耙,反應更快,一把將陳曉峰拽回來,鐵耙嘭的一聲直接把玻璃打了個粉碎!
“你瘋了啊!我開過去,不比你快?”
周黑子繼續駛向前方,伴隨引擎撥開水流,眾人也注意到了這邊,陳曉峰隻是愣了一下就探出頭,沒有絲毫猶豫的大喊——
“快!沙袋!往鏟鬥後麵堆!堵住兩邊!”
“快啊!跟我們一起!”
此時,“轟——!”的一聲,巨大的水花衝天而起!
是周黑子操縱著巨大的鋼鐵鏟鬥,像一柄重錘,狠狠朝著豁口最洶湧處砸了下去!
那鏟鬥深深插入豁口邊緣的泥土和崩塌的沙袋堆中,暫時形成了一道鋼鐵的屏障。洶湧的水流被強行阻隔、分流,衝入村內的勢頭肉眼可見地一滯!
這短暫的阻滯如同強心針!尤其是李老頭早就搬起來旁邊的沙袋了,周黑子也不含糊,直接跳下來,乾!
眼下,不是朝著周圍的人嘶吼就有用的,而是——
有人真的帶頭乾起來!
且有效!
雨水順著每個人的臉頰流淌,陳明遠這邊伴隨一聲轟鳴,挖機也好了!
餘下的幾位村民們精神大振,這讓他們看到了希望,也讓他們——
爆發出最後的力氣!
“快!堆沙袋!堵住!”
“石頭!那邊有石頭!搬過來!”
“老王!你帶人加固右邊!左邊交給我!”
“小趙!彆愣著!快!”
“那邊還有衝垮的房子,老李你去弄……”
老李頭忙不迭開著拖拉機,卻不是去弄房子,而是——
將車上滿載的備用沙袋直接傾倒在豁口附近的地麵!
“不去了,來裝沙袋!”
村民們一時猶如打了亢奮,一時又如螞蟻搬家,紛紛不顧冰冷的洪水衝擊,奮力將沙袋、石塊、甚至剛才帶來的門板,都瘋狂地壘向鏟鬥後方和豁口兩側。
每一次傳遞都拚儘全力,每一次壘砌都關乎生死。
陳曉峰不是沒見過這樣的水勢,很多都是上遊有問題,所以他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沒有立刻投入戰鬥,而是仔細地觀察起來水勢。
一會兒衝到豁口邊緣,和周黑子一起指揮著挖掘機的細微調整,確保鏟鬥能最大限度地阻擋水流,為後方爭取寶貴的時間,一會兒又是去看其他地方的流速是否有問題……這期間他也路過看到了父親陳明遠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到了張大牛扛著沙袋時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了王老漢佝僂著背卻咬牙搬運石塊的倔強…甚至看到柔姨和幾個老爺滿是血泡的手……當然,所有人也看到了這個被風吹雨打也沒有倒下的殘破少年,他身上的血口已經泛白,但他似乎看不到……
“左邊!左邊水流又衝開了!快!沙袋壓上去!”
陳曉峰嘶聲大喊。
幾個村民立刻撲向左側,用身體頂住水流,將沙袋死死壓住鬆動的泥土。
挖機也立刻調轉堵住。
“不好!右邊堤岸要塌了!”
老李頭眼尖,指著右側一處劇烈鬆動的土方驚叫。
話音未落!
“轟隆——!”
一聲悶響,右側堤岸在洪水的持續衝擊下,終於承受不住,再次崩塌!一個更大的缺口瞬間形成!比之前更洶湧、更狂野的洪水如同找到了新的宣泄口,咆哮著衝入村內!剛剛壘砌起來的沙袋防線瞬間被衝垮,幾個村民被水流帶倒,驚呼著被衝出去好幾米遠!
洪水的力量超乎想象!
本身上遊積蓄的龐大水壓就未減弱,如果不快速解決另一個分流的存儲水或者疏通……一切隻會隨著洪峰的臨近愈發恐怖……
被鏟鬥強行分流的洪水如同兩條暴怒的黃龍,瘋狂地衝刷著豁口兩側本已脆弱不堪的堤岸。
泥土大塊大塊地被剝離、卷走。
眾人剛剛看到的一線希望,瞬間被這新的災難無情掐滅!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了所有人的心頭。
“完了……這次徹底沒招了……”
張大牛看著那新出現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巨大豁口,手中的沙袋無力地滑落,喃喃自語。陳明遠的身體晃了晃,臉色慘白如紙。
周黑子駕駛著的挖掘機鏟鬥也在水流中顯得如此渺小,它隻能堵住最初的那個口子,對這新生的、更加狂暴的裂口無能為力。
引擎在暴雨中徒勞地轟鳴著。
陳曉峰站在已經過腰的冰冷洪水中,看著那肆意奔湧的濁流,看著父親眼中的絕望,看著村民們被衝散的狼狽,聽著遠處房屋在洪水中呻吟倒塌的聲響……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吞噬。
難道……真的不行了嗎?爺爺……柔姨……村子……他拚儘全力帶回了挖機,卻依然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嗎?
就在這萬念俱灰的瞬間,一道瘦削卻異常挺拔的身影,拄著拐杖,在暴雨洪水中,一步步艱難卻無比堅定地朝著豁口方向走來。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綠雨衣,雨水順著帽簷淌下,打濕了花白的胡須。他的臉色蒼白,嘴唇有些發紫,呼吸急促,每一步都顯得那麼沉重,仿佛隨時會倒下。
但那雙眼睛,卻像穿透了重重雨幕,死死盯住了那咆哮的豁口和搖搖欲墜的村莊。
是陳德水!
“爺爺!”陳曉峰失聲驚呼,聲音裡帶著難以置信和巨大的擔憂。“您怎麼來了!快回去!”
陳德水沒有理會孫子的呼喊。
他走到離新豁口幾米遠的地方,渾濁的老眼掃過崩塌的堤岸,掃過徒勞咆哮的挖掘機,掃過絕望的村民,最後,目光落在了那幾架被洪水浸泡、卻依然倔強地立在稍高處的破舊木翻車上。
風雨中,他沙啞卻異常沉穩的聲音響起,穿透了洪水的喧囂,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都愣著乾什麼?機器頂不住,人還活著!翻車!上翻車!”
陳曉峰心頭一震,瞬間明白了爺爺的意圖。
那些老舊的翻車,是祖輩用來引水灌田的工具,如今或許能減緩洪水的衝擊!他迅速衝到陳德水身邊,扶住老人,低吼:“爺爺,您回去,我來弄翻車!我知道了……”
陳德水跟他四目相對,明白這個小孫子和他心意相通,這才拍拍他的手,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曉峰,乾吧,村子……交給你了。還有他們……”
陳德水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但是他的威望還在,不少要走的人,都被他走到村口攔了下來,當他讓開身子,陳曉峰看到了許多本來離開的村民都臉色憔悴地站在後麵。
陳德水點頭讓路後,就招呼幾個村民去將翻車拖到新豁口前。
陳曉峰也不浪費時間,迅速調整杠杆和滑輪,改良設計肉眼可見地讓水流被撥散,衝擊力減弱,正好天空的雨也停了,村民們見狀,重燃鬥誌,紛紛加入搬運和加固的行列。
翻車吱吱轉動,水流被緩慢引導,像是時間也慢下來一樣,上遊的水是一波一波的來,這一波應該就這樣了,至於下一波什麼時候……
陳曉峰抹了把臉上的泥水,心跳如擂鼓,但眼中逐漸燃起希望,隻要這樣循環下去,給挖機爭取時間挖通水渠就好。
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一個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跑來,是翠蘭嫂。
她懷抱啼哭的嬰兒,滿臉淚水,聲音顫抖:“曉峰,我家老二還在屋裡,水淹到炕上了!你的水性最好了……能不能去幫一下?”
陳曉峰心頭一震,回頭望去,她家果然已被洪水圍困,房頂搖搖欲墜。
他還沒說話,旁邊已經有人跳出來,“嫂子,這個時候,你出來不就是把人架在火上烤嗎?你把孩子給我,你自己回去救!”
翠蘭嫂卻猛搖頭,淚水混著雨水:“不,我不會水,我是好不容易才到這裡的,孩子他爸還在城裡打工,我……”
“誰去曉峰都不能去冒險,他現在是村裡的希望!”
那人說完,把嬰兒塞進旁人懷裡,推了一把翠嫂子,陳曉峰卻掃了一眼後側和左右,的確,能遊泳的不多,如果彆人去還真不一定好用,所以,他直接一個猛子,毅然衝入洪水……
“曉峰!”
後麵,陳明遠也是驚愕,如果陳曉峰出事……不是說他的孩子不能出事,而是他如果出事!村子後續……
洪水裡,漸漸沒有了陳曉峰的身影,這邊不少人罵罵咧咧起來,主要是罵著抱著孩子的翠嫂子,“就你家是事兒是吧?村子不要了是吧?”
翠嫂子也沒想到曉峰能下水就消失,她也不想的!然而就在她的喉頭哽咽時,陳明遠準備下去了,曉峰的遊泳是他教會的,雖然他隻教了狗刨,但是狗刨也是遊!
“放開我!我要去找他!”
“水下有那麼多的東西!你去了也得沒!”
周黑子也很想下水,可是眼下……他走不了,如果他走了,這挖機,這一切真就完了!
老李頭並不在場,等他得知時,已又過去了幾分鐘,他在忙著扛沙袋,扛著扛著發現人都沒了,回頭來聽到眾人哭著曉峰,一把抓住了旁邊周黑子的衣服:“那小子呢!”
周黑子欲言又止時,遠處,忽然水裡冒出一個頭來……
接著,是陳曉峰的身影被什麼猛得托舉起來。
水下,有什麼東西帶著他在往前遊……或者說,他像是騎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