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到場無心細問經過,但聽得苦主是京中權侍郎王雍無疑,也是一腦門汗如雨下,趕緊分付底下,通知同僚。
十裡方圓能跑能跳的,即刻動員起來,搜尋殘船和王家人丁,雖希望不大,總不好現在就說搜遺體,當然遺體也不一定找的到了。
另一邊,縣主簿也沒閒著,文書一封接一封的擬了著差人八百裡加急往上級遞,事無巨細彙報進度。
底下富紳嘀咕:“這探親的不算咱們招待不周,天有不測風雲,世人哪能招架,座上老爺怎急的要掉烏紗帽似得,連累你我驢一樣來回跑。”
上頭知州扶額:“要了老命了,他不往官道走,偏往窄處去,圖的是個甚。
來便來吧,上不看天,下不瞧水,春汛期間黑夜行船,還行至翠鳥狹去了,好歹是給個信兒我也安排人去接應著啊。”
望文生義,翠鳥狹沿岸,草木難生,禽獸難存,唯翠鳥這小東西能站在石塊邊角上,寥以寄生,故名翠鳥狹。
其通長裡,水急且深,水中亂石密布,素日裡往來船隻都要擇時通行,便是藝高人膽大的經年把舵子,也斷然沒有敢在巳時前酉時後揚帆的。
四處熱鍋上的螞蟻亂轉,總算拚拚湊湊撈著些零碎,勝在能辨彆身份,定是王雍一家三口並其胞弟。
至於另一個兒子王聿,隻撈著些衣衫,一應殘破,分不清是穿在身上的,還是行李箱子衝刷出來的。
撈不著未嘗不是好事,便是卡在水底石縫進了魚腹,常人眼不見,日後就是乾淨去了。
倒瞧那仆婦槳夫,半條腿耷拉著肉皮泡的發白飄在河東灘子上,腦瓜子缺鼻少眼要去河西攤子上撈,十年八載還叫人編些閒話說來嚇唬小孩。
再趕上個仵作眼神差池,沒準把老嫗手臂接在黃花丫鬟身體上,見了閻王說不出個青紅皂白呢。
這千言萬語,隻為彙成文書上一個道理:不容易撈著的沒撈著的,好歹王雍幾個主家是拚妥了的,地方上著實儘力了,至於剩下的
公差沿河百十裡一張張糊告示,再有撈著王家家眷的,辨明正身無誤,有重賞,丫鬟仆役不論,若是領小兒王聿回轉,可領賞千兩。
告示倒沒說死活有彆,大抵是,誰也沒指望扣船艙底下還能剩個活的,寫的過於明白了屬實難堪。
一攤子喧囂也隻能這麼收尾了,河心深處十丈餘,任誰也不能鑽到水底去問龍王爺瞧見小兒沒。
消息傳回京中時,沿途雞鳴才起,寅時將儘未儘,京中四方城門緊閉,城牆上值夜的守卒哈欠連天等換值。
眼尖的遠遠瞧見快馬背上騎手高舉公文,急步下了城樓,開角門將人迎進,隻聽得一句“速速著我進宮麵聖”。
方寸之間,火把隨馬蹄在城中官道揚長而去,轉瞬即至宮偏門,內侍領了文書,問過掌事,再問隨侍,折子方遞到皇帝手上。
看罷字跡,皇帝麵無波瀾,偏頭吩咐隨侍內人:“王雍死了,你著人,往謝簡處通傳一聲,他二人交好,免得早間聽了殿前失儀。”
頓了片刻,又道:“傳清楚些,省了來日多走一趟,朕思量,喪儀也得他一並兒辦了。”
話落又思索稍許,方揮了兩下手,示意來人先退下。
許是皇帝早起了半刻,心頭火盛,人前腳剛退出房門還未走,便聽見裡頭重重的“吭哧”一聲,不知摔了個什麼金尊玉貴。
奉茶的宮女慌張叩首在地,隨侍內人劉讓不敢耽擱,告安後趕緊尋了個小徒弟帶著,親往禮部司侍郎謝簡府門去。
皇帝所言不差,謝簡與王雍先拜同門,再進士同榜,又同朝為官,謝簡娶的又是何梬閨中密友崔婉,二人早成異性手足。
更兼謝簡身在禮部,主司考之責,行祭祀之任,沒準,還真要主理王雍的喪儀。
哎,這事兒鬨得不好,隨侍內人劉讓是皇帝多年心腹,深知皇帝動怒,怕的不是為著王雍水難,而是皇帝疑心病犯了。
這王雍,名為探親,實為暗訪公務,人在路上,全家沒了,意外最好對各方都好。
若是有人收到什麼風聲,怕去了查出些見不得人的事,先下手為強,月黑風高水深路險,做的實在乾淨
究竟是哪回事說不準,就怕天子之怒,要查個人仰馬翻,倒黴就倒黴在,知道王雍真實目的的人隻有寥寥幾個,自個兒是其中之一。
一想到這層,劉讓一張老臉皺的像剛出鍋的酥餅,好似誰輕手一戳,他就得撲簌簌往下掉渣。
宮人雖行的是皇差,到底無實權,往日裡與文武交道,總要給些麵上恭敬,今日也顧不得了,劉讓沒抓門上扣環,捏手成拳,急急在謝府門上捶了數下。
這猴急馬響的聲兒,謝府也是多年沒聽見過,裡頭守門的小廝滿腹牢騷開了門縫,瞧見兩襲宮衣直挺挺立著。
天還沒亮全乎兒,宮裡頭來人找自家老爺能有啥好事,何況劉讓一不問安,二不說拜,張口道:“趕緊著人跑著去把你家大人薅起來。”
這哪還敢往下問,頓時間小廝全身上下吃奶的勁兒使到一處,大力拉開門,就差把門板拽下來。
“老爺多半是起了。”小廝答。
要上朝的,謝簡的確是起了。
官宦尋常習慣,上朝之前多的是章程,丫鬟幫著穿衣洗漱飲茶理儀容,沒大半個時辰忙不完這一檔子恭敬。
幸而這兩日京中朝行雲晚暮雨,春風一吹,探窗便是仙境,行臥不思江南。
人一起閒心,就有各種閒趣兒,謝簡在起居處屏風隔了一方書案來,早起晚歇圖個雅興。
這廂且捏著卷呢,底下小廝氣喘籲籲跑進,說得一句“宮裡來人了”,話音未落,劉讓帶著人已到了門外。
謝簡倒吸一口涼氣,心道自個兒這是睡房啊,小屋裡頭夫人崔婉錦被還溫,什麼天塌的事兒不能去書房裡等著議。
這些個年,朝內豐衣足食,朝外風平浪靜,禮部的官兒也就好當,官兒一好當,人就好做,說到哪個份上也不值當皇帝派人來往謝府內室闖。
他自丟了書卷跨出去,手往彆院方向要請,口還沒開,劉讓先“哎”,一個健步上前壓低嗓子沉道:“謝大人,咱們長話短說,今兒這事,無論如何,您得替今上擔待擔待了。”
事倒也不長,至少謝簡是這麼聽的,句裡頭,劉讓講的明明白白,第一,王雍全家死在了路上,第二,是辦皇差死的。
皇帝金口玉言,讓他傳清楚些嘛,免得謝簡殿前失態。
“一個活的都沒有?他內人,兒子,王充王聿,一個也不得?”謝簡問,問完覺得自個兒犯蠢,分明剛才聽得明明白白。
“怎麼一個也不得”明知犯蠢,他竟忍不住還問,問的愈發聲高。
“大人呐,彎又險,雨又大,天又黑,河又深,實實的沒有了。”
“啊”門框處一聲顫呼,原是謝簡之妻崔婉聽見動靜,當是自家出了什麼事,起身隨意披了件外袍,跟著摸索了過來。
“你們說的是誰沒了?”崔婉一雙眼看與謝簡,秀眉微蹙,淚珠子就跑到了腮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