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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瘋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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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母話音落下,窗下簷鈴一聲急過一聲。

近來北風頻起,天兒愈發冷,門中冬衣火炭,樣樣都是出項,千兩銀錢,實在不可謂小事。

粱四品文官一年年俸,現銀不過二百兩,旁餘春恩秋賞,祿米食邑全數折算,堪堪也就五百。

這一出,便是夫君謝簡明麵上的兩年進項。

自生了大兒謝承,宅中支應算計,謝老夫人一概放手歸了崔婉,少有過問。

這會便叫她遲遲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與阿家商討一聲。

有心要去,隻怕晚間郎君不喜,倒了不去,且恐年底阿家查賬,翻出這老大個窟窿來。

那狼毫筆尖在硯台裡點了又點,乳母邢婆是自小拿衣裳裹著她長大的,知道家中姐兒處事犯難,低聲道:

“娘子實在為難,不妨自個兒貼補一份,既讓郎君承情,阿家那頭也不得罪。”

“如此倒好”崔婉遲疑道:“就怕,這頭賬目改了,阿家那頭另有摹本,一朝查徹,她要怪我誤了郎君。”

“那還是早早告與一聲好,母子情分在先,夫妻本是後來,便是她二人今日吵嚷,明日就過了,咱們這,爭得一聲,情就少得一聲。”

“行將在外,使錢應當,若叫這麼去了,萬一郎君他誤會我疑他用心,是不是總還尋個話由,低聲些好。”

“老夫人何等人,她若幫你瞞著,郎君斷不能知道實情,老夫人不肯,咱這頭想也是瞎費了工夫。”

看左右沒個謝府養著的使役,邢婆低聲道:“娘子,從今往後,咱們自個兒要多思量了。”

“怎麼了?”

“老婦多嘴,非是惹你不快,自何家娘子出事,情分二字,比不得先前了。”

崔婉側臉看過乳母,心道“梬姐姐早是王家婦”,也隻得乳母與自個兒,尚在無人時口口聲聲稱“何家”。

她轉手往筆架子上另取了支新毫,沾了朱墨,著重往那千兩銀子上勾了個紅圈,續一筆筆往下核算。

忙過兩日,崔婉起了個早,隻等謝簡上朝前腳出門,後腳將上月賬條賬目攏在一處,全數捧到了謝老夫人院裡。

早間女使才在伺候著老夫人起床,聞說崔婉請安,先打發了個貼身的出來傳話,“不往雲兒房裡哄著早課,來此處作甚”。

謝家男女一概是要進學,男兒功名朝堂匡君輔國,女子後宅深院相夫教子,所求不同,但道路不差,都是要識文斷字的。

區彆上,無非男子早些,女子晚些,哥兒勤苦些,姐兒就散漫些。

是故謝熙而今隻跪了孔孟像,跟著家中幾個女師傅學讀,尚未正經行過拜師禮,且等著明歲大點方入塾。

崔婉不敢明言郎君銀錢去項無定,與房中女使笑道:“上月賬目不清,來與阿家討教。”

裡間謝老夫人偏坐在椅子上任著女使挽發,抬手按了按自己臉頰處。

裡頭腮幫子老大個火泡幾天了還沒好透,叫她滿心滿眼的不耐煩。

府上家養大夫早問安晚問安,說是前兒去萬安寺的當口,底下循著立冬日進補的舊例,往膳食裡用了些許熱補之物。

用過之後,本該在府中消消,不料得老夫人轉身吩咐人去了山上,也是底下的不周到,居然沒備著個湯水丸子解解熱氣。

這一耽擱,內火在心肝兩旺,猛藥傷身,還是平日食療為佳,清粥淡水慢慢養,好全乎須得有個十來日。

聞說崔婉吵嚷賬目,謝老夫人咂舌數聲,嘴上埋怨“哥兒都要說親的年紀了,叫她娘母連個銀錢也算不來”,終還是把崔婉給喊了進來。

問罷事由,嘴裡瘡癤子疼痛更勝,敲著賬本子道:“這麼大數額,你家郎君連知會都不與你,你倒明裡暗裡與他打起掩護來。

好個兒壯母不是,今兒個千兩銀錢買道無,明兒個萬兩黃金沉水消,後兒個,把這宅子磚瓦能拆拆,不能拆拿火燒燒,連同我這把骨頭,拿與彆人當炭使吧。”

“許是郎君有”

“你住口。”謝老夫人拍了下桌子,橫眉冷眼嗬過一聲,見崔婉禁不住嚇的倒退一步,緩了緩神色,道:

“你快歇了這場事,回去點點你那壓箱底的陳芝麻爛穀子,彆叫人一鍋煮了吃個乾淨。”

又吩咐底下女使,“等郎君回來,即刻叫他來我處。”

崔婉躬身站立不敢退,女使點頭應了,謝老夫人把賬目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傳底下備個車馬,房裡與我尋個褂子來。

再著人去張國候府上,尋老太夫人,說我有心往王家郡夫人去問問安,不便獨往,請她午後留個空檔兒,此處馬車去接她。

也往王家傳個聲去,就說我與張國候家老太太,午後去瞧瞧,舊友相訪,就不著人特意拜帖了。”

看這操持架勢,晚間斷不會瞞著謝簡,崔婉心中忐忑,聞說謝老夫人要往王家去,遲疑道:“近日風大,阿家既去,不妨內婦跟著,也好”

“我自有主張,你消停著吧。”謝老夫人揮退崔婉,飲得幾勺湯水,指尖又往腮幫子上按了按。

午後睡過,底下車馬褥子見禮一概準備妥當,依著安排,謝老夫人往張國候府門處相候。

不多時張家兩個仆婦隨著張太夫人出來,上馬車寒暄一陣,聽罷王家小兒借錢,張太夫人驚道:

“有這等事?滿打滿算,不過七八個月,天家俸祿月月散著,年節賞賜回回沒落下,他怎落到個要打秋風的界兒了。”

“若要指著天家幾兩銀過活,你我這會得往街市口兒刷把式賣笑去。”

“你這老貨。”張太夫人將蓋在膝上的織金褥子往上扯了扯,“這話也就咱們這說得,但憑我把簾子拉開,你再敢說得,那才叫我服你。

想來也是,個個說著家大業大,可那田產地產,又不得能直接啃著吃,不到萬不得已,賣是賣不成的。”

“嗯,這才特意邀你去看看。”謝老夫人拇指忍不住又往腮邊輕按了按。

她與張太夫人俱是大戶裡頭風浪過來的,無須多言便各自明白,一時困頓,私下借錢典當都是能行,斷不能賣房賣地。

一旦開賣,麵上光景便是丁點都維持不住了,偏京中冷眼,看的就是個麵上光景,千難萬難,富貴架子得闊氣擺著。

也虧得王家幺兒是個祖蔭閒人,若叫個咬文嚼字出身的苦秀才,沒準還不曉得此理,就不知王家架子,那幺兒撐得幾時。

“你倒怪”張家太夫人探究道:“他王家事,你急巴巴的,跑上去瞧個什麼。問你家哥兒借銀子使,你隻管關了門訓,沒有跑去訓彆人家兒子的理吧。

可說是你家老貨沒了,我宅子裡倒還活著個,不乾不淨的活計,你莫扯著我做,咱們一張老臉,外人麵前,且還要著些。”

“哎,這兩回,你實在話多。”謝老夫人身子往後仰了仰,靠在個軟枕上,神色倦乏。

“由來是你事多,看罷小的,又看老的。”張太夫人駁得一句,方才勉強住口,偏臉掀簾往鬨市街頭上瞧個熱鬨。

販夫熙熙,走卒攘攘,日頭往西偏,街邊鍋子冒出的熱氣現兒已是成團白霧,掰著手指頭數,不知幾場雨後,就要飄雪沫子。

“你說這光陰,怎一年比一年的快,莫不然咱們老不死的,嫌日子短了?”張家太夫人問的碎碎淡淡,自說自話一般。

謝老夫人半閉著眼沒答,誰答的上來呢。

王家宅子本是近的,殿上吃皇糧的,三更歸家五更起,成日上趕著往宮裡跑。

若叫住的遠了,一年俸祿差了車馬費不算,上朝遲些,禦史台一筆“朝事不恭”的折子就遞了上去。

隻王雍死後,王家小兒領母親搬去城北園子裡,那兒是王家祖產,有山有水有彆院,有花有樹有林子,好給老太太養身。

聽著是個孝順,實則長安城大,居不易,屋裡頭沒個官身,再往宮門院牆旁住著,紮眼的很。

就這些細枝末節,衡量王家幺兒處事還有個人樣,也不知那千兩銀子的虧空是怎麼炮製出來的,借到自家門裡頭了。

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車馬徐徐跑了近兩個時辰,這才到了城郊王家園子,因未曾先下拜帖,謝老夫人吩咐底下人繞個圈子,停在了角門處。

前頭女使跳下車架上前扣門,兩個老太太各披了件薄氅子由丫鬟扶著下車,竟站了小半柱香的工夫,裡頭才有人應。

張太夫人許久不曾受過如此怠慢,心下不痛快,逮著那小廝便問:“你家主人如何吩咐的家業,青天白日的閉門,亂黨造反了不成。”

小廝左右看不見郎君,隻兩個老婦並一群女使,心知來者必是哪家正頭命婦官身,一屋子兒孫富貴。

當下告了個委屈,道:“而今宅門清冷,長時不見客來,主上又裁剪用度,角門處就沒時時候著了,見罪兩位尊夫人。”

謝家女使插話道:“貴府上有主母,下有娘子,今兒早間我們請過話的,說是女眷來訪,而今沒個管事的女使來,倒叫小廝迎門。

但憑來的是兩家老祖宗,若有個年輕新婦並姐兒,傳出去,是貴府的不是,還是咱們作客的不周到。”

“斷不是這麼回事,娘子歇了氣,實在是自有好姐姐在前頭正門候著呢,哪曾想您二位祖宗屈尊降貴的”

王謝兩婦相視一眼,各自了然再沒繼續追問,料來如今王家門楣,能往他正門處杵上一杵,都算深情厚誼。

了是她二人女眷,嘴上遣詞用句不相饒,心頭繁文縟節一概壓的牢實,還按著往常王家笙歌鼎沸時來。

如此行過了角門裡風水塘橋,往進裡後花園子過了,都快至三進院處,才有個主家娘子模樣的人並四五個仆婦領著兩杆軟轎往人前走。

遠遠見前頭那個粉麵紅妝,赤環銀佩的湊上來,額頭細汗淋淋要攙兩位老夫人。

一伸手,不知攙哪個,比劃一陣尷尬縮回去,賠笑道:“早間得了話,著人去尋郎君,奈何這正午過了,還不知人在哪。”

王家幺兒,該是弱冠有多,不知為老母作何打算,一直沒正經議親,王雍事一出,越發耽擱。

這會迎出來的,估計是個外室通房,張謝兩人打心眼裡瞧不上,不多寒暄,口稱無妨,本是來拜訪郡夫人麼,軟轎也不坐了,行路去便是。

謝老夫人徑直問:“你家夫人可好些了。”

那粉麵娘子神色古怪,想是旁邊丫鬟下人多不好實說,擠牙弄舌磨蹭著回:“老太太好些了,比往日,能多說幾個字了。”

“真是天可憐見。”張太夫人喜道,“那趕緊兒去看看,正好咱們帶了些參藥靈芝來,雖知道你這不缺,到底是我們老遠心意添著。

且好好伺候,等明年開春,沒準你家老夫人還上得馬背,奪個頭彩來。”

那娘子隻賠笑迎合,少有言語,一行人到了前院正廂房,底下女使都歇在門外,張謝二人隨著進屋,本是要解了身上氅了,裡頭涼意居然比外頭還深些。

謝老夫人在係繩處摸索一陣,轉而又往臉頰碰了下,那頭張太夫人跟著低聲埋怨了句,“怎麼沒個人氣兒。”

粉麵娘子停下腳步,轉而與張謝二人道:“實不是底下不恭敬,而今郡夫人比往日,是能多說幾個字了。

隻是隻是”

“你支支吾吾做什麼?“張太夫人道。

“往兒個,郡夫人憂思過甚,見人便喊‘我的兒’,來人聽著已是不妥了,現兒個,倒隻會另一句”

“你這口齒埋沒在這,怎不去尋個茶樓子說書,叫我聽的揪心懸膽,隻恨沒個鼓鑼敲給你。”謝老夫人一拂袖,冷臉往裡屋去。

“尊夫人”後頭娘子急喊。

且過了隔斷又過屏風,見裡頭月窗處擺了張黃木搖椅,在“吱吱呀呀”的晃。

上頭坐著婦人滿頭銀發如蓬草,隨意挽了個髻拿個緞帶子繞著,麻木對著窗外,一身麻灰舊衣袖口處,居然垂了絲縷線頭來。

“郡夫人”謝老夫人尋常喊過一聲。

那婦人呆滯轉頭看她,一雙眼裡居然霎時希冀生光,左右晃動腦袋,大為遺憾道:“怎麼死的,不是你哦。”

此話一出,謝老夫人也禁不住毛骨悚然,世人當然希望旁人替自個兒受過,可即便是瘋魔了,不見得就執念至此,張口而出。

那粉麵娘子趕上來,站在旁側輕道:“大抵如此了郡夫人而今身旁站不得人。

她一見著人,便時時如此問,問的急了,還要動起手來,底下隻能是伺候個茶水飯食”

“什麼時候成的這樣,家中小郎君可尋醫找藥?”張太夫人問。

“說不好哪一日來宮中大夫還來瞧過一回,無有良方。”

“怎麼死的,不是你哦。”椅子上枯木樣又念得一句。

粉麵娘子趕緊道:“底下人已在尋小郎君,兩位尊夫人不妨往廳中暫歇。

恐郡夫人一時情急,我這廂實在沒個擔待”說著嗓子裡已是哭腔。

張太夫人忙拉著各處往後退了些,眼見那椅子繼續秋風枯葉一樣毫無生氣的搖,各自心有戚戚,隨著往如今王家廳裡用了盞茶。

王家小郎遲遲不歸,天邊落日見橘色,縱是如今成了祖宗,女眷仍不便夜行。

張謝二人留下拜禮,由各門中女使簇擁原路回了去。

馬車裡再不似來時活泛,許久才聞張太夫人低低問:“你道她說的誰,誰死了好。”

“管教誰替她家大郎死了都好,何須分明誰是誰來。”

又是一陣良久沉寂,張太夫人歎道:“我看,她說的是她小兒,寧肯小兒無了,好過大兒沉水。

往日隻聽得對長子嚴苛,於小兒憐愛,教養嬌養,都為著何來?“

謝老夫人並不答話,另道:“你與我打探打探萬安寺後頭觀子,為首的女冠姓甚名誰。

既是官冠,必能查著名頭的,再與我去瞧瞧那小兒,我看她合的上,怪著我口中總不見好,將那竹節分我一筒。“

“這廂說著王家事,你怎又扯到觀子裡,聽的心冷如鐵,誰見了王家那場麵往常也是同過席的,你”張太夫人忽然頓口。

“你與王家有親。”張太夫人恍然大悟。

謝老夫人目光轉向彆處未答,張太夫人快語道:“我說你平白無故的來瞧,忙前忙後的尋人。

是了,王家那小子死活沒個準話,他一回來,這是哪年頭的事,定是有這麼一樁事,你不說與我,我問旁人去。

你便是存心,遣婆婦去伢子處買她七八個來,由著挑是了,已然是個他人買賣裡過活的,橫捏豎捏都是命。

觀子裡那個,好端端的當菩薩,我是要來做個伶俐姐兒,你尋去李代桃僵?

你個你個”終了張太夫人沒罵出口,對著老友道:“你另挑個,莫與我搶這個。”

謝老夫人垂目笑道:“作什麼悲天憫人相,咱們這麼多年過手,哪樣丟得哪樣丟不得,我看那椅子上郡夫人明白的很。”

張太夫人喘了數口氣再不做言語,近了張家府門,臨下車,道:

“你自個兒行去,我老了,一聽見彆人念叨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心口處就慌忱忱的。”

外頭女使撩開門簾,將人扶了下去,謝老夫人緩緩喘了口氣,招呼女使往家趕。

王家園子裡,王亨總算回到,身上酒氣未散,唇角胭脂還濃,但聽得今日有客來訪,折扇一開,渾不在意道:

“彆家女眷,我在反而不便,那娘親不是整日在那不動彈,想怎麼看怎麼看。”

白日裡粉麵娘子無聲彎了頸,輕道:“郎君早日沐浴歇著吧。”

王亨搖扇大步往裡,行至屏風處忽停,半晌方躡步繼續,一盞孤燈旁,王郡夫人仍似白天在椅子上搖晃。

“娘親。”王亨喊。

滿頭白發緩緩轉過來,燭火晃晃,總覺眼底還有慈意,如幼時呼他“閒兒”,卻接著道:“怎麼死的,不是你哦。”

卻閒,是王亨小字。他始終分不清,娘親是不是覺得當日如果不留下自己,沒準同行還能救大哥一救

還是自己換大哥一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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